三、姥姥的味道
姥姥家在村子最西边,院墙外是一条大路,还有一条南北向的大水渠,渠边种着两排树。
姥姥门前有一棵槐树,树荫下有一块长条的青石。姥姥正盘着双腿坐在蒲团上,腿上放着一个浅口藤条篮子,篮子里边放着几个棉纱线轱辘。姥姥一只手里夹着一根光滑的细棍子飞快地转动,另一只手捋着线轱辘上的棉纱,一个中间鼓两头尖的梭子穗(织布梭子里放置的棉纱)快要完工了。
看见姥姥,玲子姐妹兴奋地大叫起来,飞快地扑了上去。
姥姥怔了一下,手中的穗子掉到了地上,一连声惊呼:“好我的老天爷!你俩怎么来的呀?!两个亲蛋蛋,是不是想姥姥啦?”
玲子抱着姥姥,娇甜地道:“我想姥姥!我可想姥姥了!”
妹妹依偎在姥姥怀里,也抢着说:“我也想姥姥!”
姥姥疼爱地用手擦了擦玲子汗津津的额头,又拍拍妹妹红扑扑的小脸蛋,立刻捡起地上的穗子,一只手端着篮子,一只手拉着妹妹的小手,两只伶仃的小脚踩着小碎步,喘着气乐呵呵地说:“走,咱们回家,姥姥给你们兑糖水喝。”
姥姥在堂屋的柜桌前弯下身子,将手臂伸进柜子最下层的隔板里,从里边掏出一个罐头瓶子,用一把木质的小勺子从中舀出两勺有点发黄的白砂糖,分别放在两个黑色的粗瓷碗中,拎起灶台上的竹套暖瓶,倒进一半热水,又从搪瓷盆里兑了一半凉白开,用勺子搅了搅递给玲子她们,说到:“快喝吧,不烫。”
妹妹端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水。玲子不着急,小口小口地呷着,让每一口甜蜜的滋味都在口腔中充分晕化。
姥姥已经站到门外,手里拿着一条马尾尘拂,台阶上打好了一盆清水。
掸掉土洗了脸,玲子浑身上下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疲劳似乎也被驱赶走了,鼻子里钻进一缕香甜的味道,两只眼睛在屋前的杏树上来回溜达。
姥姥看出了她的心思,眼中满是慈爱:“想吃杏了吧?这棵树上的杏还没熟呢,去园子最东边那棵树上摘吧。”
姥姥的话刚说完,玲子就“刷”地一下蹿向园子,蹦到杏树下,攀着树干,“嗖嗖”几下就钻进树冠中。
树上的杏大多数都到了成熟期,青白的底色上泛出粉色的胭脂红,仿佛少女羞涩的脸蛋,又好似孩子淘气的脑袋,一个个争着挤着,从茂密的叶子中探出一张张鲜活的笑脸。
刚上树时,玲子饥不择食,见到杏就摘下往嘴里塞,解过馋之后就开始“择优摘取"了,在树杈上灵巧的移动着挑选着,除了自己大口享用,还不停给树下的妹妹丢着,就像孙猴子进了蟠桃园。
过了一会,姥姥的风箱“呼pia、呼pia”响了起来。远远地传来姥姥的叫声:“玲子,少吃点杏,快下来吃饭喽。”
玲子听话地溜下树,带着妹妹回到炉灶旁边。
姥姥屋子的窗户前有一棵杏树,树冠硕大,树叶茂密,树下端小树枝都被砍掉了,只留下几个粗壮的枝杈。姥姥的炉灶就设在窗户下的树荫里,凉爽通风。
姥姥将切好的面条在高梁杆篦子上抖开,放进沸腾的锅水里,又将翠绿的韭菜和白色的豆腐丁放了进去,盖上锅盖。“呼pia”几声后,白色的面条便像莲花一般地在锅中绽放开来。
面条煮好了,姥姥又将一个盛着少许油的铜饭勺子放在灶口,油温起来后放进去蒜沫和少许红辣椒面,用筷子稍微搅动一下,立刻将勺子插进饭锅里,随着“嗞啦”一声,一股诱人的蒜香味瞬间飘满了屋子和院子。这是玲子久未闻到的美味。
在姥姥家的日子,玲子总有一种过着“锦衣玉食”的幸福感。
姥姥所在的村子是一个四面环沟的地方,粮田多,水土好,粮食打的也多,沟壑里的土地上还可以种些瓜果蔬菜。而玲子她们村地少水少,只能种些交公粮的庄稼。相比之下,姥姥家生活条件要好得多。姥姥是个讲礼数、会持家的人,平时节俭,外甥们来了却毫不吝啬,总是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好吃的。
从玲子记事起,冬天姥姥总是不停地咳嗽,不能受凉风冷气,听妈妈说是支气管炎。姥姥的姑表亲戚们时常来探望,家里也会存有糖、点心、罐头之类的吃食。逢年过节,儿女们买不起那些礼品,就蒸两三个白面馒头做为礼物。
这些礼物姥姥姥爷舍不得吃,不能存放的,就叫来表哥表姐们一起享用。能存放的,总是放在两个篮子里,挂在顶篷横梁的大铁钩上,等玲子她们来时,才取下来。
在玲子的记忆里,那个篮子永远挂在上面,里面最多的是晒干的白馍、油炸的麻花,几把带皮的花生。
两年后的一个冬天。
凌晨六点钟,玲子就起了床,将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麦秸、碎棉花杆和煤炭依次放进炉堂里,从炉堂下的灶眼里点燃柴火。炉灶上坐着一大锅的凉水,锅里的铁蓖上放着已经洗净的红薯、凉玉米窝头。做好这一切,她再叫起妹妹一同去上学。
妈妈去舅家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为全家人做饭的任务就落在玲子的肩上。她一边上学一边为爸爸和妹妹做饭,很少有怨言。
因为姥姥的病又犯了,嗓子里浓痰不止,咳得气都上不来,床也下不了。整个冬天,妈妈与姨妈们轮流住在舅家去照顾。
中午放学路上,玲子情绪很低落,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烦燥。她有点恨冬天,冬天到了姥姥就很难受、病情就会加重。她很想去看姥姥。
这个意愿很快就实现了。
刚进家门,爸爸就告诉她,姥姥过世了。
玲子“哦”了一声,一句话没有说,两行眼泪瞬间滚了下来,软软地坐到了矮凳上。
当她跟着爸爸走进舅家的院子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平生第一次感到空落落的。
姥姥的笑容在泪眼婆娑中越来越模糊,那些甜蜜的、香醇的、温暧的味道也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