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承选回到昨天下午集合的地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街道上挤满了人流,队员们早已各就其位了。他在昨天的水公园里找到队长,讲明了情况,解释一番之后,留下他随身带的衣物,就被安排到剩余的岗位上去。
新的工作比原来要轻松很多,但也枯燥很多,是一个看守大门的工作。这里位置偏僻,处在众多餐饮商店的后门一条长长的柏油路边上,尽头是一扇对开铝制的大门被抽斗锁和插销锁锁住,门后是一个很小的停车场,大门斜对面有一条分岔出去的路看样子连通外界,另一边一直走就能走到水公园的侧门。天空一面是高高的泳池滑道,后边是围着栅栏广阔的设营草地。这里显而易见根本不会有人经过甚至是闲逛过来。
承选了解到这种境况,意识到这是个多余活儿,可以趁机偷懒混时间,顺便补上一觉,因此感到高兴。等队长走后,他自在地到处跑动观察,谨慎的在原地等了三十来分钟,之后就靠在路边的树下睡着了,一直美美地睡到他醒过来直到夜深,听见在举办音乐节的方向传来有节奏的振动和乐声,周围全部都笼罩在墨一般漆黑的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一盏路灯都没有,一个人也不见。孤独涌入他的内心,他顿时感到恐怖和可怕,“啊,他们把我给忘掉了。”他立刻起身,决定不能待在这里,按照记忆中那条最长的路摸索着走去,走了一阵他又想起来自己是在工作,队长应该不会忘记他才对,只是这里那么漆黑又安静,而他又想到他的工作竟然是看守一扇已经被上了锁的门,这让他有些犹豫不决,恍惚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一样,要他看守一扇被锁住的门。他停下来,仔细地思考和分析,但最终还是围绕着不断催促他向前的理由完全鲜明了——一扇被锁住的门。忽然,一阵风吹到他后颈上,他急忙回头望去,但什么也看不见,或许什么都没有,但也或许什么都有呢?他立刻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但不敢跑起来,低垂着头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把注意力集中到前方他想象中可能会出现的光亮。但是这路却好像没有尽头一样,路边总是草丛,草丛里总是隔一段就有一根弯曲光秃的树干,右边的天空那高高盘旋的滑道一点也不改变它的位置。他觉得走了很久,而且好像又看到草丛边挂着一点红色的碎布,不由得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在走同一条路。风声越来越频繁,他小心的观察周围的动静,两手缩进袖口里面紧紧握住,仔细倾听身后并不存在的脚步声,恐惧越发加重,他紧张得流下汗来,就在他打定主意要不顾一切跑起来的时候,终于在他前面有明晃晃的灯光出现了,一上一下地摇动着,不紧不慢地靠近他。尽管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承选认定那一定就是队长,他立刻加快脚步朝他走过去。
来的人确实是队长,他悠悠然地走着,一路上打着呵欠十分慵懒和满足的样子。因为有过前一晚的经验,他对于今天的安排显得更得心应手,有条不紊。在他的分配下没有哪里出现骚乱,也没有人抱怨,没有几个人在一个岗位执勤,更没有某处像昨晚一样无人看守,每个地方都相应有合适的人来回巡逻,哪里都顺顺利利,至今还没发生过什么麻烦事,甚至还能多出几个多余的人,他还能有所余力去帮助第二队负责外围交通的同事,他因此感到悠闲和得意。他不慌不忙的调动着队员们,计算好时间懒散的从一处走到另一处,有时候还能停下来看看表演,逗一逗小孩。他从来也没到过承选这里来,并不是因为忘掉了他,主要还是因为这里实在是太远了,他只需想一想要调一个其它灵活位置也能胜任应急的岗位就要走那么远,浪费如此多的时间,未免太不划算,所以一直任由他待在原地而对其不管不顾,现在只不过是恰好有一个离承选最近位置的人被调走,那里的娱乐活动也将尽尾声,承选在前一夜刚好也在那一处执过勤,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他,于是就顺道走一趟。他走过来才发现这里没有灯光,漆黑得双手不见五指,不禁怀疑怎么可能会有人在这儿执勤,就算有也应该会自己离开跑出去找到他说明情况才对,可是他又想到承选不过是个学生,所以他确实是很有可能还在留守的,他刚进去没多久,果然就碰到了他。
“你果然还在这儿,这里那么黑,简直什么都看不清,我还以为你会出去找我呢。”他笑着说,习惯的停顿一下,为的是等待别人作出回应,但马上又想起来学生一般都不爱说话的性格,“哦,那我们走吧,附近刚好有人调走,正缺人手。我是特意过来找你的。”他补充到。
“你们的假期已经开始了吗?我知道往年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不少人打包行李回去了,之后却也陆陆续续还有许多人才刚启程。我想你们假期的时间应该不一样吧?”他边走边问到。不知道为什么,本来他已经打定主意一路上都不和承选说话,以免产生尴尬和不愉快。但是两人一走起来,承选目光分散,显然又是在想其它事的时候,他就不由得感到不自在,想要说一说话。
“是的,的确是这样。”承选回答说,想一想,“因为在课程上的安排不一样,所以最后结课的时间在分布上也有很大的差别。”他点一点头,继而转回去看一眼,现在确实是什么都没有了,“最早的一批人在一星期以前就可以离开了,而最后的则整整隔了半个月。至于我的话相对来说还算不错,这周末就完结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也打算就待在这里不回去过节吗?我看你们年青人许多都是这种想法哩。”他礼貌的笑一笑,“嗨,这当然都好,可是要谨慎啊,现在的人真狡猾,白白给别人干了活,到头来却什么也拿不到。这可是有的,还不少。我和那些人打过交道,收入很不错。但主要是还不累,你知道吗?有的人甚至一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动动手指就有几天的开销,可比我们这些做苦差事的快活多了。你瞧,别人坐着就能挣钱,但我们却要跑来跑去,到处忙活,挣得还不如他们多,都是劳动,也不是什么技术活儿,为什么差别就那么大呀?而我们有些时候一些急事还不会给你算到加班补偿里去,就好比说……”
“啊,当然是这样,但我主要是想磨练一下自己,我认为这应该是没有太大关系的。”承选头痛的说,眼见队长絮絮叨叨的把话题带歪说到其它地方去,又扯出一大堆新的题点,他照例感到无可奈何,好像总是有人要把什么东西硬塞进他脑子里一样,承选立刻就打断他。
“可不能那么想。如果一个人有意义的劳动过,那就一定会产生价值,而价值是对等的,为什么要任由别人一手拿走你劳动的价值,另一手却不给你相应的回报呢?难道有人愿意分文不取的为别人服务,就是为了当一个免费的劳动力吗?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他知道这样说话对承选这样的学生完全可行,而对别的人谈什么价值,什么劳动之类的话,那就是一个笑话了。“如果你的劳动没有回报,没有价值,那你的劳动又有什么意义呢?况且我刚才说的那些情况在现在可是到处都有,怎么会和你没关系。只要你试一试就会知道了,随便你做哪一行,一进去你就明白,恰好是那些轻松又体面,不愁生计的好活儿,赚的钱明明已经足够生活的需要了,却还是要想尽办法要盘剥干体力工作的老实人。这话虽然不是绝对,但其实都差不多是一个模样,就算……”
“嗳,我不过是想要磨练一下罢了,钱不钱的对我来说那无所谓。”承选痛苦地扶着额头又打断他,对阻止他讲下去感到无能为力了,他急切盼望着前面能出现什么标志性的建筑,希望马上就能走出这条无光的、长长的路,摆脱这种折磨的困境。
“我明白你的意思。丰富个人的认识当然是一件无可挑剔的好事。可是在这同时你合情合理取得自己酬劳的一份又何乐而不为呢?这又不是什么多余的东西,也不是你不应该得到的,为什么不要呢?尽管……但你只需要……”
“噢,是那里吗?我记得我昨天也是在那里执勤的,这可真是巧啊。”
“是的,确实是。”队长关闭了闪关灯,两人从糕点小屋旁的侧门里走出来。正在喧腾热闹着的音乐节摇滚乐瞬间扑过来,盖过所有人的声音,强烈的震动使得人们的胸膛跟随起伏着。
“应该不用我再解释了吧。你应该知道做什么吧。”队长大声地说,而且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我听见了!”承选不适应地回答,也跟着喊到。
“这里很快就要结束了,用不了多久的。等到结束你不用留下来打扫,直接到昨晚回去的地方找到第二组的领队。你去那里帮帮忙。喂!你应该见过她的,个头不高,一直在我旁边的那个,别忘记了!”他说,看见承选不等他说完就跑过去,向他挥手喊到。承选摆了摆手,表示他明白,走到他熟悉的那条小路上去。
队长在原地仔细凝视一下承选的背影,两人就此分了手。
相较于在承选的印象中前一夜还宽阔冷清的音乐节会场在现在的气氛可谓说是达到了顶峰。之前无人的泳池内此时已经麇集起来变成乌压压的一片直到接近了泳池的一半,人群最前方留有的一片空地,上面是搭建得很高的盘扣式钢制舞台架,只是简单在对向群众的一面做了海报修饰以及有一个巨大的电子荧幕重复播放着音乐频谱动画在后背就露出脚手架以外,还用木板铺设了一个小平台,有白皮肤黄头发,体态丰腴的的外国女人闭着眼睛前后摇摆着上半身迎合人们狂欢的叫喊和欢呼,双手挪动着看似在调整混音台。岸边有许多围观的群众,也有刚退出来坐在边上稍突出的石沿休息的少年少女,能够看见不时有穿黑白色套服的安保员工,入口的地方还有零零散散的人涌进来。
整个音乐节在承选看来根本没什么有趣的地方。只是在人群最前方和大块头的队员们隔着一排薄弱的防爆护栏疯狂互相角力的情况让他感到奇怪和不理解:那一群青年男女随同着震动很大的乐声快节奏的扭动肢体,用尽力气拼命摇晃网栏,另一面则同样努力稳住护栏,不时破坏掉一扇马上又从后面换一扇上来。
这里也像昨晚一样没什么别的情况,承选安安静静的等到夜间九点多接近十点,音乐节没一会儿就结束。人群慢慢的散开,剩下的员工和队员们就开始打扫会场,收拾各种用具和绳条,一个队员站在一堆报废掉的围栏边,叹赏般地摇着头。承选站在一旁,橘黄色的灯光透过涌上来的雾气朦朦胧胧,空气潮湿而温暖。他犹豫着不知道现在还用不用去另一边报道,想了一会,决定要去,于是独自走向出口,拨开木栅栏,走过小桥和枫树林,走到出口去。广场上没多少人,散乱的分布走动着,他期待的表演已经结束了。他穿过玫瑰广场,走上有反光梭形顶檐建筑的石桥,没有看见环卫车和清洁工人,行人更少了,他加快脚步穿过有许多人正在等待计程车供休息的步行道,过了车道又走上一段砂石路,找到了昨晚候车的地方,队长说的另一个女领队正好和他碰上。
“都这个时间了,谁还稀罕他帮忙呀。”她嘀咕说,“行了,我知道了。你进去等一等吧。已经准备要回去了。”她手一招,把承选打发掉。
“给我送那么多人过来,什么都不会,反倒是麻烦。”他最后听到说。
已经集结起来的人不多,只有七八个的样子,而虽然一直有人回来——要么是找到一块石头坐下,或者是坐在砂石堆上。但空气越来越闷,人们等待得感到烦躁了。
“这雾大的。明早准得潮。”一个老人说,他把两只脚都搭在+石块上。
很久没有人回应他,不过这时候回来的人已经并不少,人们显然都觉得有必要说几句。
“明天要下雨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呀。”
“不是明天,马上就得下。你瞧着吧,路走不到一半雨就要下来。”
“得回去把窗户关牢了,不然我又得换一扇。”
“噢,好闷啊!简直呼吸不过来,你们不觉得吗?真难受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人齐了七七八八,队长也回来了。但雾气那么浓稠,承选也感到呼吸不畅了。有一小部分人没有回来,不知道在哪里,怎么也联系不上,队长对聚拢起来的队员们询问有没有认识的人不在这里,要他们赶紧过来,立刻就有人回答他们迷了路,说着就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又有两三个人跑出去,看样子也是同样的原因。
“去找认识的人……”承选听到这句话,他不问自己要去哪里,站起来也跑出去。外面没有一个行人,好久才出现一个打着车灯经过的轿车。他跑出候车区,踏过轧轧作响的碎石路又向前走一段,穿过横道线还没走完,突然就下起雨来了,不过还好已经走到人行道,他跑两步躲到一个零售超市里去。不知怎么的,他跑进去却不是为了躲雨,反而买了一把伞之后继续往他之前出来时的路向回走。他走到石桥,一路上寻找着,目光不断打量过往的人和可能在某一个树台,或者某一个能避雨的角落,但都一无所获。石桥处有两条岔路,一边直通玫瑰广场,一边拐一个弯直行过去。承选没有犹豫,上了桥奔到广场。雨下得越发大了,连成一片白花花的的幕布齐唰唰的响着,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照着记忆中的路线继续走,“这下就没人乱跑了。”他想,人人都躲在廊檐下,只有他一个人撑着伞走到人们集中起来避雨的屋檐,看一看,又走进雨幕到下一处廊檐,又扫一眼。当他不断地穿行在雨中走了许久,后背打湿了,鞋子浸了水,伞骨接连滴下几滴雨水,街道顺着排水口哗哗形成水流的时候,屋檐下甚至没有人了。他到了南门,停住了,前面就是出口,左右一个人影都没有,雨继续哗啦啦的响着,他觉得周围一片寂静。忽然他动了一下,又走一段拐进左边的小巷里,果然,她在这里。
她小小的身体贴在墙上,手心张开轻轻拍打着墙壁,嘴巴撅起来望着屋角流成一线的雨水,睁大她好看的眼睛天真的嘟囔着什么。承选看见她,向她微笑,把伞靠近她挪一挪,但是她固执地用力摇一摇头,让出来一点干燥的,不被雨淋到的地方。承选走过去,靠在她身边收起湿嗒嗒的雨伞,两人谁也不说话。外面的世界哗啦啦的响,但他们的世界可不一样。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依旧撅着嘴发出不连贯、没有意义的声音,小手轻拍壁面,仰着脑袋望那一连串的水线,而承选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激动,心里只有平静,感到安心,他闻到雨点打落地面潮湿的气味,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味,他自己也觉察不出的露出满足的笑容,好像只要她在身边,他就已经别无所求了。
大雨只持续了一会儿势头就减缓了下来,能清晰的听到水流贯入下水道咕隆隆的响声。雨不大,变成了细雨,高高的路灯闪耀地照亮着街道和被湿润的树叶,通向玫瑰广场的板岩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两人撑着一把伞小心地绕过水洼,承选右手握住伞柄,她一只手搭在承选手臂上,一只手同样握住伞柄彼此紧挨着一步一步走回去。
十三
原定的计划取消了,因为这场突如其来暴雨的缘故,队长决定不回去,打开在街边步行道四楼办公室的大门,带领一众队员们在这儿休息。
“没想到这儿还有个好地方啊。”那个脸颊肥胖的人笑着说,他响亮的嗓音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混同着踏在石阶上一片凌乱的脚步声。
“昨晚非要等,干嘛不直接上这儿来?”脱鞋的老人哼了一声道,“这群人真爱找麻烦。”
“算了吧,有的睡就行了,还管睡哪儿啊。”
“没错,我实在是困得不行了。”说这话的人打了一个呵欠,“那些学生可真够折腾的,把我弄得好累呀!”
“是的,我也累得够呛。快走吧,希望别太吵就好了。”
“我才困哩。你信不信,我一趴下就能睡着,呃?我们赌一赌。”
“我可不赌,这个混蛋。我可从来都不碰赌博。喝酒那是另一回事,赌钱可就不一样了。”
“赌?赌什么呀?难道是赌谁先睡着吗?”肥胖男人转过来对那人说。
“嘿,别挡门口啊。”
“赶紧走,赶紧走。”
整个四楼分为三个房间,因为队伍中有一部分女性,所以她们单独一个房间,由女领队带去休息,而其它人则分散两间,承选和她都没说什么,默默分开了,他脱下湿透的鞋袜和外套,换上自己的衣服,随着一群人在一间会议室里坐下来。
“这老长的会议桌,还是实木的,真新鲜。多软的扶手椅呀!”小老头笑呵呵地抚摸桌面和皮面,赞不绝口。
“啊,谢天谢地,我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你瞧,这家伙,好大一个!给我照一张,快过来,你给我拍一张。”胖子站在一张大约两尺来方的警徽像旁边嘻嘻笑着,两个在看墙面上金边挂钟的人走过去,几人又说说笑笑一会儿。等到房间里的装饰摆件都打量完,一部分人趴在桌面上立刻睡着,所有人都坐下休息,房间里安静下来,剩下的人聊了起来。
“今天一干完,明天又回去过年了。”一个高大的汉子说,他叹一口气,身体躺下去双手枕在脑后,直瞧着天花板。
“怎么,这还不高兴?”小老头听见他的叹息声,不慌不忙的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一盒烟来,他抽出一根正准备点燃,但是旁边的人推了推他,桌边的几人都不约而同皱起眉头,他就把纸烟抽送回去重新放好。
“当然是该高兴,可是这样一年又一年,我总觉得有点不舒服。”他磨蹭着椅子,好像同时身体也不舒服一样。
“有什么不舒服的?那就别回去了,我也不回去,我明天干完就去其它地方,现在一个月可顶得上平时两个月嘞。”胖脸的人插话说,他把腿叠起来,“干什么不腻呀?过节我都过烦了,现在我可从来都不过节,让他们闹去吧,有什么意思呢?忙忙碌碌也就那样。”他停顿一会儿,看一看老人和那高大的汉子,其它一些人什么话也不说,闭上眼假寐起来。“总的来说只有钱才实在呀!每次完工一拿到钱我就觉得舒服,一点一点的攒起来,以后我就打定主意一个人过了。”
“媳妇都不娶?”
“不娶。”
“那你老爸老妈呢?”
“他们才不用我操心哩!早就退休过上好日子了。”
老人嗤地笑了一下,不再理会他,“趁着年轻还有力气可得把家顾好,家里一好了什么就都好了。”他转过头对那汉子说,“一个人单干有什么意思啊?家才是人的根,父母才是本呐。现在觉得一个人好,老来就有得受了!”他用力把最后几句话说完,同时瞟了一眼胖脸的男人。
“那确实。可是就这样一年一年的干,我真觉得没什么意思。”
“你有小孩儿了吗?”
“有,放乡下父母照着呢。”
“几个呀?”
“就俩,啥都跟得上。他们说,这样好好干下去一辈子就不愁了,可这才到哪儿?我总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就想出去走走。”
“你能走个啥?一走钱没了,时间浪费了,家里没顾好,要吃要喝的,那才真后悔咯。”老头摇摇头,没忍住还是把纸烟从衣袋里拿出抽了起来,“只要家里没事,你这里又赚得到钱,那还不万事大吉了?等孩子长大了你就休息,他自己又开始忙活,图什么呀?不就图这个嘛。”他吐一口气,接着说。
一个人睡下的人急躁的把脸枕到另一边胳膊去,老人瞧了一眼,没有理会。
“现在可好咯,只要老老实实做事,什么没有?要我们那会儿啊,一天只能吃一顿不说,每天都饿死人。有活儿干就欢天喜地了。”
“可我真觉得难受!总觉得不对头。有时候我就想啊,要是我没结婚就好了!”汉子听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说到,“没结婚就没开始,一切就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老人突然严厉的问到,那汉子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样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来得及,什么没开始。
“啊,你们不困吗?要不然我真是昏了头,现在几点了?”一个刚进房间就趴下睡着的人突然抬起头生气的说,他怒气冲冲的环顾一圈。老人熄灭了纸烟闭上眼睛,那汉字撇过头到一边去不看他,他不一会儿就收敛了表情,俯到桌面上,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十四
伏在桌面上不容易睡着,特别是对于承选这样未经过合适锻炼的人而言,尤其让他觉得吃力。椅子虽然柔软,但却太狭小,扶手也很低,又不能很好的伸展开身体,承选好久都睡不着,反而越来越觉得清醒。一会儿他学着别人一样趴在桌面上,睁着眼睛却睡不着,不知道是不是该要做点什么事;一会儿他又很长一段时间紧闭上双眼,下定决心要入睡,但突然又睁开来,发觉这不可能;一会儿他干脆坐起来,仔细看一看正在打呼噜的老头,倾听屋角某一处的响动,甚至想要走一走,虽然不知道那又能怎么样,但他有这种念头。“啊,可是我得赶紧睡着啊。”他瞧一眼金边的石英钟表,又看一看队员们。所有人都在熟睡,只剩他一个人醒着,他像是突然才发现这种情况一样,顿时感到焦急,又趴下来集中精神到睡眠的念头上,可是越集中,却好像越难以入睡,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肥胖的男人在对老头小声的说些什么,听得很不清楚,他忽然抬起头来,但是没有人在说话,人人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房间里安安静静的。于是他又伏下去,又闭上眼,但是这回模糊的声音更大了,甚至好像有人在他耳旁敲钟一样,不断有一个个声音在独自说些什么,又好像彼此在交流一样,他什么都听不清了。“是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走走呢?”他好像是那么想,就从温热的软椅里站起来。女队员那一边的房门大开着,或许是有人出去了,在这里看不清,里面是一片漆黑。他绕过凳子离开房间走进去,打算看一看她,但是里面的人少得可怜,而且都靠着墙壁堆坐在角落里,屋子里什么摆设都没有。他走近坐在地上靠着墙角一排的人,但是没有发现她。“或许离开了吧。”于是他就倒回去准备继续睡,他回去的时候发现围坐在会议桌旁的人空缺了两个位置。“不过那又怎样呢?”他丝毫也不觉得奇怪,伏下去,闭上眼,接着又响起一阵吵闹,他抬起头环顾一下,天亮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三个人还没醒来,其余人都下楼去了。承选经过半开女队员休息的房间下楼去,顺便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有不少人坐在隔断式办公桌上睡觉,但她确实没在里面。他独自走下楼去。
空气很冷,因为昨晚下了雨的缘故,地面上湿漉漉的,早晨风又很大,吹得人们瑟瑟发抖。空旷的街道上也没有看见她,路边有许多队员们聚在一块儿。
“请再给我一点,不要面条,只要汤汁。在这里,好,谢谢。”
“也给我一些!给我一些啊。”
“这里,我也是。我也是。”
“好了,给别人留一点吧。让开,你第几次来了?有人还没吃呢。让开,让开。”女领队披着一件毛呢大衣,右手拿着一根长长的勺子。她拨开几个伸到汤桶锅边的碗,给承选盛了两勺,递给他一双一次性的竹筷。
“胡说!我才吃过一次,而且那点分量怎么够饱。还有那么多,够的,一定够了,再来一点吧,一定够了。”
“来一点吧,来一点吧。”挤在一起的人们又涌上去,手上拿着的食器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还有人直接把手伸进桶里打算舀一下,但被勺背拍打出去。
“唉呀,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管他们干嘛。懒虫,都是懒虫。”
承选从人群中挤出来,坐到对角斜边的树坛上默默地把没有味道的速食面条吃完,把餐具放回去,继续寻找打听她的消息,顺便还知道再过一个小时后就会开始集合回去公司,结清两天以来的薪酬。
“嘿呀,这下就好了,忙活了大半年,终于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了。”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人说,为了回答承选的问题,他还特意向走过来一个认识的人打听。
“什么?女的?学生,不高?没见过,谁知道啊。不过你快来,有一个乞丐,真好玩,还是个疯子哩。嘿,真是新奇,你过来瞧一瞧。”他先是皱眉思索,肯定地摇摇头,然后马上又亮起眼睛欢欢喜喜的把他的同伴拉走了。承选对此感到好奇,也跟过去。
“那你说说北京长什么样子?真是有好大好大的路吗?”那个光头大汉嬉皮笑脸的说,夸张地把两手撑开,对着一个头发虽然蓬乱但束起来只沾有少许污迹的女性滑稽的比划着手势。这个女人看起来很年轻,大约有二十四岁的样子,面容姣好,用粗糙黑色的头绳束单马尾。她穿一件白色膨大的无袖夹克外套,里面是一件灰色紧身毛衣,下身是及大腿的短蓬裙,紧套着厚色的尼龙长袜,还有一双打到脚踝上面一点的高筒皮靴。在她的右小腿上长袜有一个破洞,里面显出淤青的皮肤,身上分布有不多的污泥斑点,脸上部分看得见干净的脸庞。说不清是她自己摔伤的还是怎么样,但无论如何都不像一个乞讨者,倒更像是离家出走或者说是离家出逃的人。承选更倾向于后一种设想。
“你是坐什么车来的?黑色的,闪亮闪亮的?呃?”另一个人挤在人群堆里面放肆的贴近她,贪馋地嗅闻她身上女性特有温暖的味道,同样嘻嘻笑着,但不敢作出更出格的举动。
“就你一个人吗?喂。你没有同伴吗?”
“这还用得着说吗。”
“长得倒不错,可惜就是脑子有问题。”
“不,我看她是饿了,嘿。她盯着想吃哩。”
“对呀,我刚回来,那边天气可热了,我一下车差点就被冷到,还好我穿得多唉。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啊,我刚从我舅舅家里出来,他家可有钱了。”她急速地说完,十分精神的样子,眼睛睁得很大,“我刚从酒店里出来,还好吃饱了。不过你们这个倒是香的,但还好我吃饱了,我一点也不饿,真的,吃得好多的菜,我都吃不下了。”她不间断的接着说,闻一闻汤桶里面条的味道,看了两眼,又大睁着眼睛快速的讲下去,人们全部被她吸引住了。
女领队在一旁皱着眉头,出于同为女性的缘故对他感到同情和怜惜,她看得清楚人们肆意在她身上取乐,是因为她表现得不像个正常人,因此可以避免许多顾忌,甚至把她当作一个新奇的玩具,这使她很难过,她坚决的走过去。
“车马上来了,我们过去等吧。”队长拉住她的手说。
她没说什么,继续向她走去。
“让开,让开了,别围在一起了。去集合吧,车已经到了。喂!走开。”她驱赶掉围在女人周边的队员,把她拉过来,“吃一点吧,你一定有点饿了。你看,剩下那么多,都是多余的。你吃一点吧,反正都要倒掉,白白浪费了。”她给她盛了一碗,让她坐下来,“你看,还有很多,根本吃不完的。”
“对,对,不能浪费,不能浪费了。我最爱节俭了,我跟你说,我最爱节俭了。我刚才没吃太饱。他们收拾得太快了。”她极速的点点头,一边说一边大口大口地进食,同时还要不断和领队说话,“我跟你说,我舅舅家可有钱了。真的。他可有钱了。我刚刚从北京回来,去高级大酒店吃饭回来……”
承选没有继续听下去,他听到一半就转身继续去询问别人打听她的下落。他猜想或许她很早就睡醒起来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特意问在他之前就下楼的人们。
“不,我没看见,刚下来的哪儿有女人啊,都是男的。我没看见过。”
“不知道,我可没注意,说不定昨天就走了呢。”
“没有,我记得应该没有。”
他接连询问了几个人之后终于有人说看见过。她好像是和她另一个女伴换好衣服一大早就离开了。
“谁知道呢?或许打过招呼吧,不然还能钱都不要了?”说完他指了一个方向,承选瞧了瞧,把套服托给他转交给队长,没有和人们一起回去,一路向着他指出的方向独自离开了。
引注:四因说出自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对事物存在的原因归为全部四类。
存在本身不能作为本质而存在:“存在绝非本质。”出自叔本华《论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其中对斯宾诺莎在他的《伦理学》中认为,存在本身已包含在上帝的本质中作为自因证明了它的存在这一观点作反对意见。
注:此作品任何人可挪作他用,只要不修改原文。本人不会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