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的故事

陈老师说,自己总要喜欢点儿什么,爱上点儿什么。这个想法来的时候,她正出神地看着月亮,杨树长得老高老高,叶子在温柔的月光下哗哗作响,隔着两棵茂盛的杨树,陈老师遥望着叶子动情地抚摸着月光,从对面山上升起的月亮,明亮地照得见人心,这让陈老师从心底升起一种暖意,这是多少年也没有的事儿,那个春天让她莫名悸动,让沉默寡言死气沉沉的陈老师忽然间有了一股子诗意,除了用这个捉摸不透的词语来形容,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语言能描绘出她眉间眼底偶尔涌出的明媚,那种顾盼生辉的浪漫让周围的人也不免产生一种久违的怀念,我就是在一种不太清楚模模糊糊的怀念中写陈老师的故事的。

孟老师端着他那杯明前茶,笑着说:“这陈老师最近像谈了恋爱的小姑娘。”大家都笑了,捂着嘴笑,埋着头笑,转过脸笑,捋着头发丝儿笑,弯着腰笑,木木最夸张,垒起的作业本掉了一大半。只有陈老师不笑,她隔我们这群无聊的人老远老远,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穿梭在杨花乱飞的教学楼间,像一条闲鱼静静地游过这些安静矗立的楼房。

周围的人群游过去了,游回来了,聚成团了,散成堆儿了,都与这条闲鱼无关,什么又和她有关呢?时光的水在不知不觉中顺着已有的道儿往前流去,陈老师骑着爱车,漫无目的地在杨花纷飞的傍晚,准备着去爱点什么,去恋着点什么。

现在,陈老师就坐在我对面,经过一个漫长的下午,她用那些凌乱的想法和毫无逻辑的故事在我脑袋里留下了一些可以捕捉的线索,然而依旧模糊,她在分别时,也没有告诉我她准备去爱点什么,去恋着点什么。我是个很怕麻烦懒惰的人,自然也只是做好了只做个倾听者的角色,也从未想过我会成为她生活的参与者。其实,在那些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我的眼睛识别的信息是她百无聊奈,很多次她都把右脚踩在她脚边那个老旧的脱皮篮球上,偶尔趁我喝水就抬头去望望远处,篮球在地上来来回回的滚动,正如那些反反复复的人生。我的眼睛也绝对不会选择去凝视她,这种私密化的举动若超越了限度,不仅仅是消除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好感,毕竟,像我们这一行,虽然常在一个办公室,可是也需要一种若即若离的情感,过度的热情和关注最后很有可能化作无形的威胁抑或压力,同行之间想建立亲密无间的朋友情感是很难的。我努力地在心里上建设自己的防线,也尽可能留出空间去盛放陈老师无聊的心情,以维持这种看似亲密实则疏离的同行之谊。而有时,陈老师却会用她那双眼睛突地看我一眼,急迫而犹豫,渴望着某种永远不可能的答案,如鱼尾忽地一扫,又潜进深潭,只留满脸湿淋淋的不解。

下午的阳光悄无声息地钻进每一处可以去的地方,像这样的好天气,我更愿意做点什么事儿,而不是闲坐此处,听一些与我毫不相关的闲话,可惜,我脸皮太薄,挣不开人情的锁。我百无聊奈地喝着手中的那杯果茶,这套茶具简单潦草,突出了它本来的商业性,透明的玻璃茶杯又做得小巧,渴求在商业卖点上带一点儿小资情调,玻璃茶壶里还看得见没有煮开的冰糖,百香果是在毫无准备中倒进了滚烫的开水,那些漂浮的黑色的籽,让我不断想起漂浮的青蛙卵,和小时候拿着塑料口袋到池塘边找蝌蚪的事儿。多好的阳光啊。

时间过得很慢,我是不愿意主动走近别人的人,职场多年,只教会我一件事儿,就是不能轻易相信一个人,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随意评论这个圈子里任何一个人,尽管有几次我那可恶的好奇心猫爪般挠着我的理智,企图穿过岁月的泥淖去抓住某些零零碎碎可以靠近对方的信息,可惜强大的自我保护意识还是让我止步了,每次我专心地去看阳光歪斜的角度时,也是我的理性战胜好奇心的时候。

时间过得好慢,阳光真好。

我喝下一整杯甜腻腻的水果茶,陈老师对我说,“我觉得我们应该爱点儿什么。”故事叙述的时间似乎回到了开头,后来我想是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我也很难说清楚,毕竟大脑常常给我们带来的错误的信息,或者我们想听到的信息,我无法确定我的记录是否完全详实准确地记录了陈老师的话,甚至也无法确定有些句子是不是后来我对那个下午的理解和补充。唯一我可以肯定的是,当时陈老师一定用的是“我们”这个词儿,而不是“我”,至于那个月光清冷浪漫的夜晚陈老师说“我总要喜欢点儿什么”,笔者以为,语言是无法完全脱离语境的,在那个孤独撩人的晚上,独自享受孤寂的陈老师一定只看到那个沉浸在古往今来巨大浪漫中的自我,而非旁人,一切合理又不合理,这才是生活。

陈老师对着我说“我觉得我们应该爱点儿什么。”这句话的时候,无论从逻辑还是情感上,我都认为很正确,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静默的空气里闻到炖腊排骨的香味,这样的烟火气很明显不符合此刻我们渴望拥有的如英式下午茶一般慵懒浪漫的氛围,而这样的烟火气才是这个小县城的基调,生在其中的我们也很容易被牵引,应该是经年的老腊肉,浓厚的肉味里浮着记忆锁定的香味,我甚至都能想到被柴火烧过后黄得透亮的肥肉在滚水里翻滚的场景。这些想法的突然出现都不能与此刻的氛围友好相处,我只能压下那些熟悉的味道,对着陈老师礼貌点头。

“我最近心里总觉得慌,说不出来的慌,每天的日子仿佛都不能下地,鸡毛一样浮着。我以前最喜欢和我妈去抓鸡,追得鸡子满院跑,鸡毛扬起来,臭我一脸。”陈老师终于有了点笑容,她捏着手指,左手捏右手,从大拇指开始,一根一根地捏,她的手很漂亮,白嫩纤长,指甲盖依然保存着少女时才有的粉红,这是一双能让人想入非非的手,我也试图去想象她用这样的手在黑板上写漂亮的楷书,用这样的手给学生数油墨味浓重的试卷,我看着她捏手指,差点就脱口而出,你应该去弹钢琴。

“你有没有想做的事儿?”

“当然,有很多,除了教书。”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说不出的烦闷,只想呆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过了那一段时间后,又好了,每天上班下班,只是心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厌烦。后来,迪迪辞职走了,我真是羡慕她。”我能一眼就看出陈老师尽量在控制她激动的情绪,可见,她是真的激动。

“迪迪走了一年多了。”

“她多好,活得像我们老家的满山红叶,我呢,像墙上的钟摆,‘当’地过去,‘当’地过来,真让人气馁呀。”

“出去闯,要勇气的。又有多少人能够那么洒脱呢?”

“是啊,她从来不愁衣食,家庭条件那么好,也没有什么需要她考虑的,不像我,每个月就愁着那些贷款,愁着进帐。”

我能回答什么呢?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言说的关于生活的苦楚。我记得迪迪走时,我们一起吃了烤鱼,到现在我也会偶尔收到她从四面八方发给我的图片,上个月她发给我的是北疆风光,前天她发给我一张猫的图片,一只蹲在阳光里眯缝着眼睛的狸花猫,她过上了随心的日子了,至少这一年,而这随心的日子里又是否有不随心,迪迪从来没有告诉给我们,只是,我们这群朋友都想念她,希望她能有一天回到这片土地,这块她曾眷恋过又厌恶过的土地。

现在,我终于知道陈老师叫我和她一起喝茶的目的了,办公室那么多老师,她和我的关系并不是最亲近,原来她只是想从我这里找到一些迪迪的线索,抑或消息,这些离她遥远而不真实的消息或许能暂时缓解她心中的烦闷,甚至能给她一些答案。可惜,我这个有些笨的听者并不能随她心意,给她心满意足的回答,反而增加了原本可能不会产生的烦恼。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激动的表情,并没有按照她内心的设定继续说迪迪那些风花雪月,而只是期望着谈话早点结束,趁着太阳没有下山,我还可以去走走路。

我很明白陈老师谈话的意图,正如我越来越爱剥去那些表面斗志昂扬的职场激励看到利益至上的本质,我们这一行总能用光鲜的外表去迷惑其他人,总认为“高尚”这个词儿是为我们这个行当存在,这些自我营销的泡沫被戳破时,我们依旧会觉得欺骗无比美丽,这个职业赋予我们这群人高大上的外表,也给了我们虚伪的胆怯。陈老师的话一字一句打在我心里,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不会成为迪迪,她也不会成为迪迪,迪迪就是迪迪,正如历史的必然和偶然,我们看到了必然,但却不愿意承认,偶然有着惊天动地的可怕力量。我们不能成为任何一个人,我们,就是我们,也只能是我们。下午四点的太阳恰好能照着我的右侧身体,暖融融的阳光让现实变得美好。桌上的玻璃茶壶静静凝望着碟子里的黑森林小蛋糕,我们一起默数钟点,听着陈老师失去现实重力漫无边际的闲话。

“‘没有生命的砂,多么悲哀啊!用手一握,悉悉索索从手指中间漏下。’你听过这首诗吗?”

我已经不想跟着陈老师的节奏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了,而我在人情世故中的怯懦又不能让我果断地拒绝,只能用迂回曲折地战术取得胜利了。说实话,突然多愁善感的陈老师那陶醉又认真的表情让我有些尴尬,甚至想笑,我也不想破坏她在着温暖的傍晚好不容易营造的诗意,毕竟,我们不能对不起阳光。我笨戳戳地摇头,“没有听过。”

“一个日本作家,你平时读诗吗?”

“从来不读,读不懂,我觉得诗人说话不和逻辑,他们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我弄不懂,上学的时候,我就觉得老师对于那些诗的解答都是胡诌。”

“难怪,你学了物理。”

“嗯。”

我正准备问她为什么选择英语专业时,陈老师就又想着把我引入她的轨道,她吃了一勺子蛋糕,“我前天监考的时候,特别无聊,竟也写了些句子,我说给你听听,不要笑。”陈老师脸上想要得到对方肯定的怯懦表现得那么急迫,让我很不好意思再说点破坏氛围的话,但是我真的很受不了两个不是语文老师的人坐在这里故作姿态。

“钟碎成渣,时光永流逝,歌声驶在风里,悲伤永驻心间。”陈老师甚至有点儿严肃,一种让我感到不好意思的严肃。这是什么狗屁文字,我是不太明白,只嗅到不成熟的酸味儿。然而,陈老师读完诗后脸上那诚挚的表情却突然让我很感动,我承认物理学的理性并没有带走我作为人本身的情感,反而多了一种更广大的浪漫,莫名其妙地,我很感动,这样的感动在我试图掩盖慌乱的过程中给了我一丝悲伤,是陈老师那狗屁不通的诗里说的悲伤吗?一瞬间,我竟打算卸下成年人的防备,和对面这个共事五年的同行做朋友,当然,我的理智最终给了我更为正确的指引。

“陈老师,你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些想法呢?怎么说呢,我可能有吧,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日子不都这样过,挺好的,这份工作钱虽然不多,但稳定嘛,大家不都是图个稳定,你看疫情这几年,我们还算过得好。”我尽可能用文字去表达我最朴实的想法,很显然,陈老师已经跳出了我们那些自我慰藉,而在另一个平行空间寻找答案,我只知道,我在这个空间就很好,我不想成为陈老师那种求而不得的人,徒增烦恼。

想是被我的真诚打动,陈老师又说到了产生这个想法的晚上,于是,我坐在陈老师对面,回到了故事开头。

那也不是故事开头,故事的本质应该是杂乱无章,和生活一样,没有逻辑,也没有章节顺序,我无法将那些碎片用时间串成一个情节完整符合文体特征的故事,正如我无法用我的想法去说服陈老师,我们终将在各自的世界里独立成章,除了互相观望,徒增忧伤,没有任何方法互通。现在,我们只能和陈老师顺着她那些起伏不定闪闪烁烁的情绪漫无目的地走,这样的过程就像在沙滩上捡贝壳,这里捡一个,那里拾一个,捡着捡着,就有了一桶亮闪闪的贝壳了。我知道,对面那个陈老师不是那天晚上的陈老师,那个被明亮浪漫月光柔化的陈老师,对面百无聊奈的陈老师是一个已经陷在深深的自我否定和怀疑中的人,她成了我们无法理解的一部分,而我,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到她身上所有的我们共同的忧伤,却无法给予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隔着这层厚厚的看得见的明亮玻璃,重重的叹一口气,等着太阳重重的跌到黑夜里。

“我甚至都忘了自己喜欢什么?我跟你讲,读书的时候,我还是有些爱好的。”

听到这句话时,我来了兴致,要知道,成天在办公室卷成摩天大楼的陈老师可是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的教学能手,她竟然还有些爱好。显然,陈老师一眼就看到对方有了兴趣,她接着说:“我喜欢十字绣,大大小小绣了十几幅,最大的我妈现在都还挂在老家她的卧室里,是一个很大很大串了珠子的‘福’字,阳光一照,红亮亮的,好看。上了大学,我还去学跳舞,还和室友在我们院的元旦活动里跳过《绿光》,孙燕姿的歌,你听过没?”

我摇了摇头,我是个五音不全的人,很少听歌。陈老师有点儿失落,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听过《绿光》这首歌,还是不相信她还有那么活泼可爱的一面?总之,这个关于兴趣的谈话戛然而止,并没有引起更大的风浪。

“你喜欢什么呢?”

“做饭吧,呆在厨房,安静地做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哦,那也挺好,平时没有在朋友圈看到过你做的美食呢!”这客套的闲话立刻让聊天恢复了原样。

“我不爱发朋友圈,也不怎么看。”

“也是,挺浪费时间的。”

“我爱打游戏。”

“哦。”

太阳渐渐落下,桌上的一切都退去了白天实实在在的轮廓,灯光亮起,四周开始有了夜的朦胧。这样的自然交替提醒着我们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谈话可以结束了。

“那行吧,今天已经很晚了,我也要回家做饭了。”

“好的,那我们下次又约。”我已经不想掩饰心里的快乐了。

陈老师估计也没有想到结束会让我如此轻松愉悦,她穿好桔红色大衣,拿上那个白色的手提包,与眼前这个无法共通的同行道别。

我拎起自己的背包,和陈老师下了楼,一个往南,一个向北,走进无边无际的夜色里。这样寒冷的夜,与下午的温暖完全不同,这一切,都仿佛一个梦,这个梦等着席卷而来的寒夜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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