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解,每章一读。
文: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解:
《逍遥游》为《庄子》首篇,“逍遥游”同是首篇篇名。历代治庄者或逐章句段落的阐释而解读“逍遥游”之意,或拆分“逍遥游”三字,拆成“逍遥”、“游”,拆成“逍”、“遥”、“游”,再从文字训诂的角度直陈“逍遥游”的意蕴。作为统领全文的语词,每每都会影响读者对文章的理解。不同读者的眼中有不同的“逍遥游”,不同层次理解下的“逍遥游”又会直接决定解读文章的立意。高者高之,低者低之。当然,影响总是双面的。
为什么专意提到理解“逍遥游”的重要性呢?且看正文。文章一开始讲述了两次“鲲化鹏飞”的故事。(《齐谐》只有“鹏飞”而无“鲲化”,下文“汤之问棘”又提到一次。)大鹏鸟翼垂千里,振翅高飞,翱翔九天,在世间看来足够“逍遥”了。逍遥是逍遥,不过人们非但不眼红,还总结出“积厚”的道理。有大积大厚者,才有大飞大至也。
《齐谐》“鹏飞”寓言后还附了段“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论断,值得品味。“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苍茫天穹,远而不及,但就在眼际。在又怎样,看到“正色邪”?大鹏鸟翱飞之时,乱尘腾起,产生了种种“幻象”。其中因缘和合,众人皆解。推及开来,无可撼动的苍茫之天难道也是幻象吗?“远而无所至极”时,苍苍天色有待生疑;大鹏鸟翱至九天,离近处看,天还是“苍苍”,难道这就验证了天之“正色”?文章保持悬疑的一贯风格,没有给出答案。如果天也是“生物之以息相吹”的结果,那它的“正色”就不一定是“苍苍”了。进一步深究,天有没有“正色”还是个问题。
既然有大积大厚者,才有大飞大至。那么只有小积小厚者呢?
文: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苍茫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chōnɡ)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辈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
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
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解:
蜩与学鸠不明“积厚”的道理,只能以小积小厚的眼界,做小飞小至的事情。所以后文又寓“知”于“年”,用朝菌、蟪蛄和冥灵、大椿做比,来反衬蜩与学鸠的“小知”。不过这里已经不再说“积厚”的道理了。朝菌、蟪蛄自性“小年”,冥灵、大椿自性“大年”,既是自性,何足比较呢?备粮就不一样了。“三飡”、“宿舂粮”、“三月聚粮”是同性而不等量的行为,在“聚粮”事情上有待一比。用“不可比”之自性之事喻“可比”之同性之事显然是不合理的。
这是文本的缺陷呢,还是另有深意?
下文紧接的“汤之问棘”一段又重复了“鲲化鹏飞”的故事,并整合“斥鴳笑之”,使整个故事得以完整。如果文章截至于“而彼且奚适也”而止,那纵观上文,“鲲化鹏飞”的逍遥之意尽在其中。大鹏鸟是逍遥的,蜩与学鸠是不逍遥的。可文章偏偏说,“此小大之辩也”。小大有辨才有辩,有辨有别,自是一种比较。既然可比较,那就只剩比较的意义了。
蜩与学鸠“翱翔蓬蒿之间”,这是它们的性;大鹏鸟遨游九天,这是它的性。各性自足,焉得比较?但蜩与学鸠偏偏要一比,这是问题所在。既然要比,就必须创造“比”的基础。文中“积厚”的意义即在这里。同为“积厚”,大积大厚与小积小厚有不同的结果。但凡性小者(如蜩与学鸠)的大积大厚(大飞大至),其背后都有超越的企图。鲤鱼跳龙门就是这个道理。世俗中人对“鲤鱼跳龙门”在肯定之外,还有讴歌。不想跳龙门的鲤鱼不是好鲤鱼,谁要能跃进窄道,一路厮杀拼搏而后入龙门,谁就是鲤鱼的榜样。
因此,“小大之辩”之“小大”至少有两层含义:一是向秀、郭象主张的“各性自足”,根本就无所谓“小大”,人们用“可比”之同性的小大替换了“不可比”的自性的小大,从而掩盖了“不可比”性;又一是同性之小大的比较,世俗人热衷不已,赞扬“大”而贬斥“小”。庄学史上,这两种见解论者分而持之。而“小大之辩”的深意何在,来看后文。
文: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护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shuò)数(shuò)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致于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解:
有寓言在前面铺垫,人世就容易理解得多了。这里先后亮相的四类人,看似一类比一类高明。第一句后面说“其自视也亦若此矣”。通常的解法是:“其”指上述三种人,“此”指上文蜩与学鸠囿于一隅而沾沾自喜。宋荣子明白“小大之辩”的道理,所以能“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但他不是大鹏鸟的化身。列子“御风而行”,正好与大鹏鸟的“搏扶摇而上”形成对照。他“有所待”,也是不逍遥的。
宋荣子契会了“小大之辩”,但仍然“犹有未树也”。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小”“大”之外还另有玄奥?文末第四类人称为“至人”“神人”“圣人”,一方面通“无”,“无己”“无功”“无名”,另一方面还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宋荣子的“小大之辩”之所以是一种“待”,就在于他本人还不能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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