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信奉这句话的时候，我刚换完恒牙，被隔壁家的二子封了一个诨号：“黄金牙”。不记得那时几岁，只记得那时的自卑，忽然不敢在众人面前开口笑了。失笑的后果很严重，类似时下流行的抑郁症。
村里，晚上，街口，间或有说书唱戏的，为静寂乡村带来几分欢腾。我从戏文里听来这句话，托着腮思考，莫非只要好好读书，就可以让牙齿由黄变白？
希望不切实际，失望不期而至。
当我磕磕巴巴读完《论语》和《左传》，彻悟了一件事：读书不是刷牙，无法让牙齿的颜色发生任何改变。
《论语》和《左传》，是七太爷馈赠给我的书。七太爷，是一位十分了得的人物，并非据说。至于如何了得，后来思忖，颇如《顽主》主角的震慑力，但风格迥异。
印象中，他仙风道骨，80开外还是90挂零，未曾问起，或是忘了。瘦瘦的，戴一副学究眼镜，一捋银白胡须，极少说话，笑容意味深长。
七太爷的笑容里深藏着什么，我看不懂。为一探究竟，便混迹到大太阳下的街口，那里集聚着七八十岁的老人，以七太爷为首的。
第一次站在他们面前，我眉头紧锁。
七太爷说，“每个生命，都会从鲜活走向衰颓。”他的眼睛里泛着光，与天际投射下来的七彩阳光相映成辉。从他的深邃目光里，我看到了岁月的沧桑，应该，从我的紧锁眉头中，他发现了隐藏的沮丧。
第一次跟七太爷交流，我自僝自僽。
“都说您厉害的不得了？可不可以把我的牙齿变得不再让邻居的二子嘲笑？是不是读书可以改变容貌？”七太爷朗声大笑，笑到我想逃，并深以为，丑陋到连七太爷都觉得如此好笑。
我没有逃，是因为惊诧地发现，七太爷的口腔里，没有一粒牙齿。我蹲下去，耐心地等七太爷笑完，“五丫，送你两本书，读完就懂了。”七太爷说，能忍、重义、尚仁、博爱、知耻、明德、向善……是为君子。
我揣度：是不是这样的书籍成就了七太爷的博学，是不是七太爷要用这样的书籍端正我的人生观，是不是这样的书籍属于全人类的精神财富。因为，的确，当我读懂这些，在二子再次嘲笑我的时候，居然微笑着说，“是啊，我的牙齿真的不好看。”
自此，读书成为生活中的乐事。尤其，喜欢去街口的大太阳下，给老人们讲述书里的故事。最最喜欢的是，看古铜色的脸颊绽放成菊花般的笑容。曾经，多么希望，古铜色菊花般的笑容永不凋谢！
事与愿违，有人在渐渐长大，有人在渐渐老去。更加虐心的，渐渐长大的我，看到渐渐老去的他们，悄悄地离去。当我在心里默数街口依次排列的十二个马扎时，蓦然发现，坐在那里的老人，已然更换。
若物是人非，此心如何不凄戚！七太爷走的那天，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用心领悟微笑的温暖，感知银白的胡须在风中的温度。在阳光下，无声说再见，在内心深处，放声诵读，“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仿佛听到，七太爷颔首问询：“《论语》有曰‘不怨天，不尤人’，《左传》微言大义，见盛知衰，由始察终，可都懂了？”没错，人生一世，盛衰有时，草木一秋，枯荣有序。
是的，我们终究都会老去，甚至，未必都能够获得老去的资格。
老了，从来不是一件悲伤的事，而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人生有风有雨，生命有长有短，生活有苦有甜。但是，《心经》所言不虚，若心无挂碍，便无有恐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