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乐与蜀乐,孰乐?”
“此间乐,不思蜀。”
——题记
长坂坡,凉风彻骨,黄昏渐进,一人一骑,提着冰冷的长枪在敌军冲杀,银盔长袍上沾满的乌黑的血迹,肩甲也被割裂开来,露出森森白骨。
但他依旧跨骑提枪,眸子里迸射着杀气,像一位勇武不凡的战神,白跑染成了红袍,像天际的飞霞,飞舞着翻滚着,在风中猎猎作响。
虽千万人,吾往矣。
铁骑铮铮,金戈交鸣,马蹄尘飞,素骨殷血,银枪处,若游龙出渊,长剑外,似白虹贯日。
......
箭雨绝,白驹出,龙枪染血,裹婴还。
鸦雀阵阵,枯槐老树,残壁断垣,他跨骑冲出敌军,遇见一个人,勒马跪倒在地:“罪将子龙,护主不利,愿请责罚!”他托着怀中的婴儿交给眼前的人。
“子龙,何罪之有。”那人接过婴儿,掷之一地,连忙托起子龙,“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
这件事,父亲总是和我说道。他说做人不能忘本,我之所以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是因为当年赵将军单骑救主,在长坂坡七进七出,奋力救出,你看他后背和肩膀上的伤疤都是那次留下的。
我默默记下,我也知道,若是没有赵将军,或许就不会如今的世子了。
我叫刘禅,字公嗣。
还是小孩的时候,我便坐在屋里子看着圣贤书,什么《论语》,什么《孟子》等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类的云云,我不懂为什么竹简上总是刻着深邃又简短的文字,而父亲总也要求我背它。即便我能背下来,但是我却不懂个中含义,这有什么意思呢?
“阿斗,你过来?”父亲向我招手。
“何为国?”父亲问。
“成邦而建国,邦成则民生,民为国之本。”
“治国者,当如何?”
“纪政事也,察民隐也,居安者思危,防患于未然。”
“君,社稷,民,有何解?”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善。”父亲欣慰点了点头。
可是,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因为这些话不是我想说的,这是竹简中刻下的字句,但我知道这是父亲想听的话。我很想对父亲说,我并不喜欢这些枯燥的东西,只想和其他孩子一样玩耍,玩累也就回家。
然而,我没有说,因为我是世子,是这座城未来的主人,我不想看见父亲失望无助的眼神。
这世间有很多事,不是你想做就可以去做,也有很多事,你不想做却不得不去做。
黄昏时,我喜欢一个人站在城墙上,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看着城墙外的一群孩子们在风中无拘无束的奔跑,在田野上天真烂漫地嬉戏。我很想和他们一样,像天上的鸟儿一样自由自在,那样该多好啊。
可是,冰冷的城墙下是冰冷的城门,它紧紧地关闭着,隔绝了城内与城外的生活,也紧紧关闭着我那向往自由的大门。
秋风紧,冷霜凝,依旧是城墙,两人,一父一子。
“父亲,你看他们多开心呀?”
“是啊。”
“我能过那样的生活吗?”
“不能?”
“为什么?”
“你是世子。”
“可是,我并不想当什么世子?我...我只想和他们一样,能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不可以吗?“
“不可以!”
黄昏近晚霞,父走了,子还在,默默站在城墙上,不知何时,眼角湿湿的。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去城墙上了,因为父亲剥夺了上城墙的权力。
屋子里,又堆满着厚厚的竹简,烛焰在跳动着,岁月在宁静中流逝。
......
白帝城边,古木疏,所过之处,尽白骨。
“这就是战争吗,战争这么残酷吗?”我脑海中第一次出现这种想法,“战争真这么残酷,可为何又起兵祸?”
“是气吞山河的壮志,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还是权与利,或许都有吧。”忽然觉得这些有些可怜人,可我也是可怜人中的其中一个。本以为自己站在门外看着门内的那些人,殊不知脚已踏入门内而不自知。
可到底何处是门外,何处是门内呢?我不知道,这么晦涩的东西我也不想去了解,我想我若能一直保持自己的本心,那该多好啊!
父亲兵败,病危白帝城,我看着满是白发的父亲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我知道父亲真的老了,他托着丞相的手道:“君才十倍于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丞相涕泣:“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我看着父亲眼神带着笑意,我想起了一个叫驭臣之术的东西。父亲向我招手:“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
“诺。”我便向丞相行礼,转身后,父已溘然长逝...
城墙上,一人耳,俯瞰着城墙下,孩童嬉戏,孩童早已不是以前的孩童的,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了,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却又空落落的,似乎失去了什么,像一个小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物,想找却永远找不回来了。我的鼻子有点酸,想哭,可是发现哭不出来了。拾级而下,我来到城门下,发现这城门没有以前那么大了。
“开城门,孤想出去走走。”我对着守着城门的甲士道。
“回陛下,城门外恐有凶险,若无侍从相随,怕是不妥。”
“孤,只想出去看看。”
“可是,丞相......”
我踱步离去,袖下清风,只是淡然,城门依旧紧闭着。
“丞相,哈哈哈,只道蜀有丞相邪,不知君王乎?”我怅然若失,心中有些苦涩。
欲为布衣人,奈何帝王家?
我知道丞相为蜀尽心尽力,事无巨细,悉以咨之。可是每一次大事决策前,丞相只与群臣决议,而我只是坐在上面看着他们,若是决议好了,便印玺成谕。
我知道,丞相一直把我当做一个孩子,或许在他眼中,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可是再长不大的孩子终究会长大的一天,悬崖下的雏鹰终会展翅翱翔。
蜀府中,朝殿前,一君一臣。
“相父,北伐何用?”
“守为攻,以疲魏军,吴为援,掎角之势以困之。”
“巴蜀天险,汉中据守咽喉之地,魏将军一夫当关可拒雄狮百万,何弃地利而不为,攻守易也,吴若无利,何援蜀而拒魏。”
“攻守易也,非为地利,却有天时与人和,魏君新亡,乱于内,失其和,此是天时;巴蜀兵马兼备,得其志,为人和者。蜀与吴,唇亡而齿寒也。”丞相振振有辞。
“可——,韬光养晦不是挺好吗?”
“陛下难道忘记了先帝的遗志吗,兴汉室,诛国贼?!”
我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便依相父之言...”
有人说,丞相出兵只为自保,自古君臣相隙,故引兵避祸。
有人说,丞相过于专权,然颇得蜀中民心,有取而代之意。
有人说,丞相为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乃忠臣之良风。
我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判断,我知道什么人说得是对的,什么人说得是错的,但我没说出来,因为我想起了当年父亲对我说的话。
那晚,月华碎了一地,竹屋内,一父一子,屈膝而坐。
“阿斗,君是不需要朋友的,或者说,是没有朋友?”
“关叔父和张叔父不是父亲的朋友?”
“不是,他们是麾下。”
“那诸葛军师?”
“他是谋臣。”父亲将谋臣的“臣”字咬得很重,“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让人看到你内心真正想什么?”
“这就是君王吗?”
“是的,君王是孤独的,但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权力,真得那么好吗?”
“不知道,但如果没有权力,那就任人宰割。”父亲叹了一口气。我看到了父亲眼中那一道隐晦的沧桑,我想他可能想起了以前的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总会对着天空凝视很久,思索着什么。
多年后,我明白了,那时候我懂了的东西,现在却不懂了,现在懂了的东西,以前却不懂。
“治国者,需驭臣之术,忠奸而立,衡之以度。”父亲谆谆教导,“君臣和,国安也,君臣讳,危矣。”
“孩儿明白。”
于是,对于那些传言,我并没理会,因为我知道君臣失和,必有内变。从此,政事无巨细,咸决于相父。
建兴十二年春二月,相父由斜谷出,始以流马运。
秋八月,五丈原,武功山,相父病逝于渭滨。
那一晚,我望着夜空下的星辰,有些茫然。相父走了,以后的路我该如何走?
起风了,我身边的小黄门在我身旁瑟瑟发抖,他拿着一件裳披在我肩:“今夜微寒,恐染风寒,陛下,我们回去吧。”
我回头望着这个叫黄皓的小黄门:“冷吗?”
他打了个激灵道:“不冷。”
我笑了笑,手有些凉,可我的心更凉。
没过多久,有人说魏将军反蜀投魏。我不相信,因为我知道父亲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
又过了一个月,叛将魏延已被伏诛。群臣皆进议:“收功勋,治族罪。”
我知道这是权力相争的结果,自古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魏将军是父亲最信任的将领之一,信任程度不弱于赵将军,又怎会反叛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既已名正其罪,仍念前功,赐棺椁葬之,勿再复议。”我正视着群臣道。
我不想征战,因为我知道战争的残酷,害怕战争。每次站在城墙上,看着三军北伐前的雄姿英发,北伐后的老弱病残。我觉得心中有些酸楚,心中反复问着自己:“为什么要北伐呢,百姓安居乐业,偏安一隅不是挺好吗?”
当然我也有私心,我不想做什么雄才伟略的开疆拓土的君主,只想做一个守成的平庸的君侯,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就是为了这“兴汉室,诛国贼”而大动干戈,兵连祸结,荼毒苍生。可谁是汉室,谁是国贼,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很多时候,我想过放弃,但想起先父的话和那无助的眼神,还有相父的谆谆教导,我只能继续站起来,然后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后来,我发现自己渐渐堕落了,渐渐迷失了,总感觉前面的路永远弥漫着浓浓的雾,我不敢前进,因为害怕前面是悬崖,前面的深渊。
朝政废,国力弱,江河日下。
景耀六年,邓艾进阴平,奇袭蜀府,我看到魏军如虎狼之师,挥军已在城墙下。
我看着城中的百姓,我选择了投降,或许是我怕死,或者是我不再想做无谓的挣扎,我累了,我不想在走下去了。
我知道,我不想再战了,城中的百姓也不想再战了。
......
蜀灭,我成了亡国君。
景元五年三月丁亥,堂前高客,我坐在下面。
蜀技于前,司马昭问我:“此乐与蜀乐,孰乐?”
我抚掌笑道:“此间乐,不思蜀。”
“人之无情,乃可至於是乎,虽使卧龙在,不能辅之久全,而况幼麟邪?”司马昭乐道,“吾可无忧矣。”
我知道,我的家族在洛阳,所有人的性命掌握在他一念之间,所以我......
或许,以后的人会说我“扶不起的阿斗”,说我是一个不思进取的庸主。不辩解,不是因为我是,而是我知道辩解也没用。
其实,我心中那句话是:
“此间乐,不思蜀?”
“思蜀而不乐!”
城墙上,只不过这是洛阳的城墙,我融入黑夜中,聆听着风声,眼角湿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