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萧山人家的厨房,
可以没有大鱼大肉,
但一年四季都必定有一碗笋干菜。
老家靠钱塘江,
原是由被江水冲上岸的泥沙日积月累围起来的,
之前都被称为沙地,现在叫大江东。
因土质肥沃松软,除了各种农作物,也适合种竹。
记得小时候,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会种上几根竹子。
竹子在农家是很派用场的,我爷爷地上农活一闲下来,便砍竹子做各种农具的柄、做扁担、编箩筐竹篮,忙个不停。
到每年的四月初份,
几场春雨下来,天气悄悄变暖。
房前屋后竹园里的笋,便开始冒尖了。
这个时节,
爷爷每日清晨做的第一件事,
便是穿上雨靴,拿上祖传的笋橇,去屋后的竹园巡视。
我们几个小孩都想跟去凑热闹,
奶奶便叮嘱一遍又一遍,
可不能乱跑,小心把笋芽踩坏了,
这笋啊便再不能长喽!
我们叽叽喳喳随便应着,
兴奋地跟着爷爷跑到屋后竹园。
清晨的竹园里,
只听见各式的鸟叫声此起彼伏。
不知道是雨水还是露珠,挂在竹叶尖上,将滴未滴。
才过一晚上,那些笋芽便长高不少。
它们好像也喜凑热闹,东一簇、西一簇高高矮矮围着圈长。
爷爷向手心吐些唾沫,搓搓手看准一颗,抡起笋橇开挖。
这笋橇看着像根细铁棍,实际可沉了,毛估估着有十来斤重。如果不小心被压到脚,那是要吃苦头的!
而要挖这些埋在深土下的矮胖子笋们,非用笋橇不成。
平日里总是眼睛眯眯,讲电视看否灵清的爷爷,到了竹园就变成一双火眼金睛。
哪个角落乱石头堆里、枯竹叶堆下躲着笋,都会一个不拉,乖乖地被挖出来。
而有一些在空地上,长的粗壮的笋,
会被留下来,让它长成新竹,来年才能养出更多的笋。
这些挖出来的笋,则被我们几个小的抬着拖回家,
爷爷用沾满泥土的大糙手,摸摸索索分成几堆。
小的或是又细又长的留着自己吃,
买相好的拿到街上去买掉,
换些钱买些家里要用的家什。
于是那些贫乏的日子有了盼头。
吃饭时总有一碗笋。
干菜蒸笋、腌白菜蒸笋、笋丝蒸蛋、包菜蚕豆炒笋。。。用萧山话说,真当是鲜啊!
至于晒成笋干菜,那是我长大后才有的。
因为小辰光家家就那么点笋,
哪有那么奢侈晒成干。
一年到头吃的是干菜,蒸各样菜,已是顶好的下饭菜。
而现在生活条件好了,
家家造新房子,都喜欢彻围墙,屋前屋后都是水泥地。
鲜少有还种着竹子的人家。
我家园子改建时,
幸好弟弟坚持,在墙边种了几株竹子。
这些年生生不息,长成一道风景。
每次回乡下老家,
蹲在竹子下坐会儿,听听风声,
我心便安。
如是笋季,
更是定要和妈妈特地回去一趟的。
去大妈那里,找来爷爷用过的笋橇,
笨拙的挖出一颗颗笋。
最后妈妈会细细从草从中,罗汉豆地里将漏下的都挖出来。
然后郑重其事地分成几份,自家留些,也分左邻右舍尝尝鲜。
虽说这个时候,市场上的笋已是大量上市,不过几块钱一斤。
但自家的,总归难得。
再说回如今这家家都离不开的笋干菜,
是要凑好天气,要连着有两三天晴,再去街上买大批的笋来晒。
当然,要晒成好的笋干菜,
离不开好的干菜相配。
说起做这个干菜的芥菜,讲究也不少。
芥菜,分细叶芥菜和大叶芥菜。
这两种芥菜都可以做咸菜,但细叶的可以晒干做成干菜,大叶的只能做水冬芥菜,是不适合晒干的。
所以,每家要预估好明年晒多少笋干菜,想好头年秋天种下多少地的细叶芥菜。
寒冬腊月,地头其他菜都冻坏了,只有这芥菜叶子如裙裾般,依旧伸展。就算盖了厚厚的积雪也不妨事。
到来年春天,大的芥菜一株能长到五六斤重。
像我姑夫姨夫这些还醉心农活的人,
便隆重地开启一年一度为晒笋干菜做的大事一一做冬芥菜。
先将芥菜从地头割了,用箩筐一担担挑回,再清洗干净。
现在家家园子里都用自动抽水的井水洗,工程也是不小。
过去,在爷爷那辈可都是要挑到池塘里、河埠头去洗这几百斤的菜。
每年的二三月份,江南的春天乍暖还寒,
处处都是挽着裤腿,在冰冷的水里洗菜的人们。
洗净了还得一担一担挑回家,在房前屋后篱笆上拉上绳子,将这绿油油的菜晾干,也是一道风景。
过一两天收下来,再屋子里堆上两三天,要等菜叶子蔫蔫的变黄了(这一步至关紧要,关系到之后腌成的菜鲜不鲜),就可以做成咸菜了。
先准备切菜的桌子、案板、菜刀,再是找出接菜大盆子放桌子下。
一个切菜好手,干活麻溜,也要一整天把几百斤菜切的均匀细碎。
然后是熬夜拌上盐,再用特制的筑菜棍将腌过的菜筑进口小肚大的坛子里。
这可是个技术加力气活,不仅要把握好盐的用量,更是要将菜筑的紧的不能再紧,才能保证这坛菜不会坏。
然后就是在坛口塞上稻草,再把一个个坛子倒扣在墙角,让它静静发酵。
至于为啥要倒扣着放,想来是可以隔绝空气的缘故。
这也是大名鼎鼎“倒笃菜”又名“倒笃鲜”的由来。
发酵时间长短,跟据气温而定。
基本上过一个月左右,
墙边的坛子开始吐泡泡了。
如果你侧着耳朵去听,
会听到坛子里发出嗤嗤嗤的声音,
就像里面养着一群螃蟹一样。
这个时候,有经验的姨夫会说,
成了!今年的冬芥菜啊肯定蛮鲜的!
时间也到了三月底,
要张罗着准备晒笋干菜啦!
遇到天气好的日子,
妇女们便清早去市集,
五十斤一百斤的买笋回家。
剥、洗、切、烧、晒,一气呵成,
在一两天内要完成这个大工程。
把一家人一年要吃的笋干菜备好,
再留些送亲朋好友,每家滋味各有千秋。
特别讲下烧和晒这两步。
“烧”是将切片的笋与坛子里的倒笃鲜拌匀放大锅烧开,那热气腾腾的咸香鲜味能让人流口水。
特别是以前用柴灶铁锅,更是原汁原味。
而现在多用超大电饭锅和压力锅,也是没办法。
“晒”么就是讲究天时,最好要连着放晴两天,又有风的天气。
当然场地工具也很重要,农家园子大都宽敞,搭起架子摊上特制芦席(芦苇杆子手工编成)透气,上面再垫上网布,以防菜晒干后漏网。
每隔几个钟头,中间还要翻动,让阳光的味道融入每一片笋和菜叶里。
这些黄澄澄的菜和笋片,经过差不多两个太阳的照耀,就会变干颜色也变成浅浅的褐色,捏一小撮在嘴里,用牙齿细细嚼碎,那咸咸的鲜味便在味蕾中慢慢渗开来。
这历时大半年,从种下芥菜到笋干菜的晒成,所有的辛劳都化为一家人一年顿顿离不开的滋味。
后记:
之所以发心记下这些,是到我这一辈,对这萧山人祖祖辈辈的味道由来,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喜欢,却不会做。
而下一代,像我儿子这些年轻人很少吃干菜,更是不知道这些古老的传承了。
让我不由的怅然若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