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透过玻璃门,呆呆在望着被对面楼房遮挡的天空,我知道太阳应该是刚落入群山的西南面,落入那座我平日所见的近乎直角的高耸山峰。那里的天光呈现一片明黄色,闪着并不强烈的光芒,就是凭借着这些微的带着暖意的天空,我知道太阳确实落山了,阳光也并没有照射到更远的群山上,似乎这个有些阴沉寒冷的日子,也把阳光过早的驱赶到了地平线之下。群山并没有表现出冬天该有的圣洁模样,这不是我印象里光芒万丈的雪山,它近乎青蓝色的面孔,带着游荡在山间的薄如霓裳的云雾,反倒如那些多云又阴沉凉爽的夏日般空灵缥缈了。更高更险峻的雪山终于从靠近天边的后面露出自己的头颅。这并不是我的梦,这是远方的梦,这个立冬的日子,那寂静如初的远方伴着群山,总该表达一些这个并没有积雪覆盖的季节的幸福。
冬天于我,固然并没产生多少喜爱之情,却总是留给我绵长的回忆。这片土地长达半年的冬季,足以使人们产生一种并不喜爱却也耐人寻味的记忆。今天这个阴冷的日子,我又隔着并不厚重的阴云看见自己往昔的日子,那些逝去的日子就这样在天空飞舞着。在来去自由的光阴里,我只抓到一些还未来得逃离的残余尾巴。
在更早的年月,冬天就足足占据了我生活的重要部分。它的寒冷伴着它的一尘不染,带给人们一种非常矛盾的生活:人们害怕寒冷但又非常喜欢这白雪皑皑的冰雪世界。这是大自然展示给人们的另一个世界,它不同于春夏秋其他季节那样给人带来生命的活力和令人心醉神迷的奇幻色彩。冬天如此朴素端庄,又如此严肃冷峻。在我童年的日子里,冬天可是让我受尽了苦头,它让我的身体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折磨和疼痛。那些寒冷呼啸的日子,随着一场又一场大雪的降临,于是我的手和脚都被冻烂了。尤其是到了晚上脱袜子上床睡觉的时候,冻烂的脚趾头都沾到袜子上了,只能轻轻的一点点忍着疼痛把袜子脱掉,袜子上自然是沾了一些已经干的血迹。双手也是如此这般情况,也是被冻的红肿一片,直到最后红肿被擦破又是露出鲜红的血肉,那时经济条件太差,只能抹些便宜的膏药,有时用些土办法来治疗。
乡村的冬夜出奇的安静,甚至带有几分古老的寂静。人们都守护在火炉边,翻看着黑白电视机上几个可怜的频道和节目。火炉,就像屋子的真正主人,让乡村的人们围着它度过漫漫寒夜。火炉里的煤炭燃烧的如此旺盛和炽烈,这来自大地深处的黑色传奇,倒是用自己黑色的身躯带给人们朝霞般的温暖。我也如此这般的围坐在火炉边,就像抱着自己最喜欢的玩具一样紧紧地与火炉依偎在一起,好像我们此生永远不会分离,因为那时的冬夜寒冷的让人感到畏惧。我看着一块块煤炭在火炉里“嗞嗞”的燃烧着,发出愉快的声音。当我抱着一本自己喜欢的图书,在火炉边打发岁月,我感觉这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惬意最美好的事情了。
冬天的早晨我瑟缩着从被窝里起来,推开屋门,看见积雪笼罩的大地,身体和心灵都打着冷颤。大雪应该整整下了一夜,那些被纷飞的大雪填充的如此丰盈的冬夜,想必也是喜悦的。我们这些在乡村小学就读的小学生,就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学校走去。有些离家近的同学,则表现的更为勤奋,他们往往在天还不亮的时候,摸黑到学校去打开教室门,把昨夜燃尽的炉灰掏尽,再架上满满一炉子煤炭,等我们上学走进教室时,一股暖流扑面而来,让我忘却了冬天的寒冷。
我并不曾忘记那些早已随风远逝的童年岁月,那些在乡村和乡村小学度过的快乐时光。那些遥远的往事,又在这个灰蒙蒙的日子浮现。那时,和我同村的一位小学男老师,每天带领我们跑早操。这是位教数学的长相英俊的男老师,一口浓厚的四川话,经常把“四”和“十”念错混淆的老师。有一天早晨,夜色还正深,还没有一丝天亮的迹象,连东方让人看见黎明的鱼肚白都没有出现,全校从三年级到六年级的几百号学生,不论家远家近的,都到打谷场去了,那老师家就在打谷场前面。那位老师居然还在香甜的睡梦中,许多同学就扒着他家的铁大门摇晃着,呼喊着。好半天,那位老师才揉着猩忪的睡眼出来。打开他家的铁大门,所有的学生按班级排好队顺着乡村土路向村子南面跑去。月亮还没有落下去,月光正凄冷的照着已经被过往行人和车辆辗压垐实的雪地,有些结冰的路面甚至被月光照的反射出冷冷的寒光。那时我正上小学四年级,大家有说有笑的向着两公里之外的俗称“洋灰渠”的大渠跑去。寒风,从落光树叶的树林吹过,有时吹落的树枝发出“咔嚓”的响声,在那个寂静寒冷的早晨,这来自大自然的声音格外响亮,如果所有人都正安静时,这声音也会吓人一跳。我们跑到大渠便往回跑了,天也慢慢地亮了几分,大地上的景物也由先前的一团漆黑慢慢地隐约可见了。
冬天的乡村是有些贫苦的。尤其对于我们这些上学的学生而言这种感觉要更强烈一些。想想看,外面冰天雪地,天寒地冻,更多时候甚至是月亮高悬,夜色浓浓之时,我们这些乡村的学子却要早起晚归,披星戴月的步行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那时我已经就读中学了,学校离家更远了,单程就有两公里半吧。每天吃过早饭,我就背上书包借着朦胧的月光走在去往学校的乡村小路上。为了节省时间,我和村里的一些学生,经常顺着牛羊在田野走过的小道行走,最后,这些小道被我们走的越来越宽敞了。路上,经常可以看见和我一样背着书包步行上学的学生。整条小路上,就这样前前后后的都走着来自乡村的学子。更多时候,我出门时还一片漆黑,直到半路天才慢慢开始亮了,东方显出一些淡黄色。原先非常耀眼明亮的启明星也渐渐地暗淡了。月亮原本照得非常安静,月光也把雪地照得一片银白色,当黎明在大地上更快的行走时,月亮也由先前的金黄色变成了淡白色,月光终于从雪地上消失了,我们陆续到达了学校。当太阳快落山,正是寒冷肆虐之时,我们这些来自乡村的学生又开始了返程之路。我独自一人穿过田野,走在茫茫无际的雪地上。太阳这时正一点点向地平线落去,我透过村庄和树林,向苍茫的远方望去,向那轮鲜红的落日看着,它就像一盏大自然的时钟,悬挂在地平线上,它的时针走的如此轻快。我就眼睁睁的看着它从一轮又圆又红的大火球变成了一弯鲜红的小舟,这小舟仿佛划行在寒冬的寂寥之湖上,寒冷凝结的白气呵护着它,使它也慢慢地模糊于远方。直至最后这红色的小舟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上,消失于乡野和雪地的尽头。
对于菜窖,乡村的人们多少还是倾注了一些感情,虽然并没有像农夫耕耘的田野一样如此引人注目,菜窖在冬天还是占据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当冬天的第一场雪还未降临时,人们匆忙的收获了田野的庄稼,又利用入冬前难得的空闲晴朗的日子收拾菜园子。大白菜长的水汪汪的,莲花白也裹得如此紧密圆实。水萝卜也用铁锹挖了出来,马铃薯也终于重见天日。趁着积雪还未光临大地,人们就把这些菜园的收获整齐的摆放在院子里或是屋子的墙边,让它们沐浴最后难得的一些暖阳。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天空一天比一天阴沉了,抬头遥望天穹,人们甚至能看见冬天的模样了。于是把往年挖好的菜窖再次清理一下,就把大白菜、水萝卜和马铃薯等全部放到菜窖储藏。我的一位小伙伴家的菜窖挖得十分精致,通往菜窖有一级一级台阶,到菜窖地部则挖得非常宽敞,像一间房子,仿佛人们顺着这些台阶可以走到一个神秘的地下宫殿。那时我还小,每次家里人把我放到菜窖让我去拿储藏的冬菜时,总能在菜窖里看见几只癞蛤蟆,它们安静的鼓着一双大眼睛躲在角落里。外面虽然一片寒冷,菜窖里却冒着湿气,感觉不到冷意。
随着冬季的深入,夜越来越寒冷漫长了。甚至让人有些望不到黎明的感觉。世界就此沉睡在这寒冷中。在冬天,夜色初降,大地顿时就陷入到沉思状态,何况乡村的白昼也并不热闹。我经常踩着积雪,听着自己双脚与雪地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到邻居家去玩耍。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我走路的声响惊动了栖息在树林里的猫头鹰。这爱与女巫同行为伴的黑夜精灵就扇动着翅膀,从我头顶上方或是附近悄然飞过,飞到农夫屋后的另一片树林里去了,把黑夜和寒冷留给我。有月亮的冬夜则要引人入胜几分,不管怎样,如水的月光洒在雪地上,总能激起人们心灵的火花。
在那些贫穷又孤独的年月里,月亮陪伴着我,度过了寒风凛冽的冬夜。在我少年时代,在一个三九寒天的早晨,我独自一人醒来,走出屋子,看见月亮已经落到西面去了,月光并不明亮也不皎洁,大地上的万物也被这淡淡的月光照得如此模糊,树木干枯的枝条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整个世界在这影影绰绰中让人有些亦真亦幻。即使我工作后,有一年冬天,我独自一人租住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烧着火炉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季节。当人们沉浸在家的温暖中时,我透过面朝东方的窗户,看见一轮圆月升起了起来,它金黄色的面宠让我着实感到惊叹。曾经有一个冬夜,已经是午夜两点了,正是夜色深沉时,人们都进入了沉沉的梦乡,我打开单位的后门走到后院去,看见干净清朗的夜空,一轮皓月正高高挂在夜幕上,寒风不时的吹过后院的树林,发出轻微的近乎叹息般的声音,星星眨着寒冷瞌睡的眼,整个世界如此安静,仿佛就剩下我一个人。如今,如此许多年过去了,那乡村的月亮,依然高悬着,它们从未落去,月光还如往昔般静静地照着皑皑雪地,照着远方的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