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蛾

六点整时闹钟已经响过一次。六点零五分,学校起床铃像汽笛声缓缓升起。最后一次是在六点十分左右,室友都已将被子叠好离开床铺,并好心再次提醒他时间不早了时。经过整整三次思想挣扎,他才慢悠悠从被窝里升起,像一团厚重的雾气。

这对他来说,是常态。只是这一次,他感到事情有些略略出格,好像要挣脱常态:昨晚为看完那本小说,偷偷窝在被子底下举手电,直至十二点,不料惨遭饥饿偷袭。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于是数着野狗半夜的狂欢,险些自己也要张开嘴,同它们一起吠叫起来。

他无法理解野狗们是如何做到如此精力旺盛的,像开垦荒地的机器,向黑暗中某物的深处发起探索。他偶然有一次听到狗吠间夹杂人的声音,然后是一根棍棒砸下,远处空间里迸发出狗的惨叫。当下他心里狂笑,然后嘴角吐出一个“爽”,翻个身带着某种快意继续睡觉。

可是昨晚并没有人好心把那些狗打死。他探了探头上因彻夜翻滚而形成的杂草,将五官皱成一团,然后整个身子弹出被窝,开始穿衣服。

干什么坐着发愣。他不禁责备自己。室友们在干吗?

一人仍在洗漱,其他人都还坐在床下铺聊天看书。于是他赶紧下床。要是动作太慢,错过与室友一起去食堂的机会,他便又要自己一个人迟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走总是更容易迟到。要是寝室四个人一齐走,倒也会觉得迟到就迟到,没什么大不了,却也总是能踩着四十分的铃声赶到教室。一个人就不一样了,一个人走就失去知觉,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失去奔跑的能力。

为什么?他一直猜不透,心里却一直有一个答案似的。

等他洗漱完毕时,室友已经等在门外了。刚走出门两步,一室友突然对他挑挑眉:又忘了你,这星期该你拖地。他缓缓飘回寝室里,找到拖把握在手里,这样怔怔地看着门外的室友。这时室友还没走,他觉得室友们或许在等他的一句话。于是他说:你们先走吧。下一秒时,这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拖地一向很慢,这次他变得更慢——他身上带有某种情绪,扭扭捏捏的却发泄不出来,拖把前端的布条顿在地瓷砖上,完全舒展不开。他使用拖把去除寝室地面上所有的人的脚印,然后转身离开。下楼时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三十分了。

他想:买俩包子在路上边走边吃,总不会迟到了吧。其实他已经这样干过很多次,但是无一例外,他从没有独自赢得过跟四十分铃声的较量。他带着心里空洞洞的失落再次站在难以望到尽头的队伍后头——他甚至无法判断今天他喜欢吃的那种包子是否已经售罄。

队伍明明应当是一条条而井然有序的,他却感觉自己正在一个混乱的近似长方体中,身周的小黑点不安分地躁动,他呆呆站立,好几次忘记向队伍前移动而遭受了后面同学的嫌弃。他感觉到自己应当是这个黑色的近似长方体中的唯一一粒渺小而异常的白点,在其中缓慢地往垂直方向移动,只要再继续努力,就可以融入到长方体外头的一大片空白里去。

排到了。“两个豆沙包。”他掏出塑料袋并用手指撑开,打菜阿婆麻利地夹起包子放入其中,饭卡里的数字减三,他欢畅地快步离开。“没想到还有。”他咬下一口,发现不对,他看见包子里白糊糊的,像蠕虫尸体——这是菜包。他将要顺手将一个包子扔进湖里头时,发现有一双水汪汪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他,但他想起昨晚的吠叫,于是拿起包子狠狠砸了过去。然后是一声悦耳的吠叫响起。

揣着剩下的一个包子走在路上,却始终觉得明显空洞的胃中有无数的蠕虫爬动。渐渐地,连这种隐秘的蠕动也消失。他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一切除了狗的吠叫,都如他胃中一般沉静,死寂。环顾四周,花坛里的灌木开花了,却与他没有什么关系。四下无人的当下,脑中回响的狗的吠叫,却成了某种陪伴一样的存在。

走在湖上的小桥,瞥见刚刚差点将包子扔向的地方——鱼群涌动。他探出头,于是鱼也向他探头。一大群鱼挤在一个地方,一同在水中沉浮,形成波浪一般的图形。人群也正是像鱼群一样熙熙攘攘。他目光投向的鱼群给他一种清新的拥挤的快乐,而人群却总是令他感到窒息,令他在无处呼吸的空气中挤压着生长出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渴望。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慢热的人。随着年龄增长,自己却不得不被逼迫着装作擅长社交,讲着各种“你好”,貌似与人没有隔阂的样子。最终这种慢热,竟成为他内心孤独的根基。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朋友多的时候是在小学。小学时被各种关于友情的名言包裹,于是所有人都想要更多的朋友。共处一个班级的人一定都是朋友,而同一个学校里的人全都通称“校友”,走在一条路上需要互相招手。

可那时候,谁都不知道友谊代表着什么。

而现在的境况,他确实处于被命名为“朋友”的人群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总是令他想要逃离。而在他的心里,他的所有朋友都成为两列队伍排在他的左右,人群像在自动扶梯上一般匀速流动,而他正挂在两架扶梯之间,走在被排除这两列人之外的第三条路上。

因为明白了友谊代表着什么。

他并没有隐身。所以奔走在社团之间,隐现在各座建筑之间,总有与人交际的时刻。但是即使一直与一个人走在一条路上,也会一直怀疑对方内心是否一直游离在这个与他走在一起的空间之外。

也许他内心有一级长长阶梯,阶梯尽头是一扇门。没有人能走过那么长的阶梯,没有人有那样的,用来对付他的耐力。

即使爬完了所有的阶梯,攀爬者也会发现,没有人有门的钥匙。

鱼群在水面腾跃,溅起水花,水花又慢慢落回湖面,融合到那面镜子里去。他被疼痛的胃部喊醒。

他不再感到腹中空空,而是胃里盛满某种液体。胃酸汹涌,常常将他灼伤,带来一次次不必要的干呕。

没有吃下去的包子去将胃酸消磨,胃酸便昂扬起来,将他的胃一点点消磨,形成溃疡。但当他捏了捏口袋里的包子时,一团白乎乎的蠕虫又开始蠕动,似乎就存在于他的神经里,令他面部酥麻一阵。

忽然听到跳动的分针与秒针,他咽下带有酸味的口水,跳动与跳痛一道,开始向前行走。

他一个人走,像走在四下无人的旷野里。他脑中飘过的这个比喻使他不绝地感到一阵恶心。四下无人,大片的空白,总是使他感到心中的某些东西暴露在这样空白的空气中,任空气中不具名的碎屑玩赏,像被某只巨大而隐形的手玩弄于股掌之间。但事实是,世界上并没有这样一只巨大而隐形的手掌。这只是他心间一根,短小的肉刺。胃是空的,脑子也被空白填充,于是就不可避免地在脑中的幕布上生长出一些画面,似乎是为了填补一部分孤单。

在异常宽广的校园里,他缓慢地移动,像刚学会爬行的幼童。

我不应走在两条不属于我的队伍之间。

他也曾以这种速度与母亲漫步在某个场景里。两个人隔着些许距离,他在前,母亲在后,这样走。场景随着脚步逐渐明朗起来,医院高大的看诊楼下,漫长的人行道。两个人的面庞前似乎都有一团将说出来而生生咽回,凝结成一团厚重的气体的话语。

母亲开口讲:

“不要熬夜。好好吃饭,注意胃。”

他不准备回应。因为这是他一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一直没有。

路途中另一只狗的吠叫,才将他拉回这里。

这回,他甚至有些羡慕这些狗了。至少它们没有那么多杂乱的病症。至少,它们可以自由地走动,不用因为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而颤抖。至少,它们可以自在地吠叫,可以向任何感兴趣的事物发起探索。其实这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一个个应该用“至少”来形容的事情。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奢望。

学校是这样的一个,充满人,却没有人的地方。野狗四处晃荡,向任何东西的深处发起探索。

指针滴答声似乎愈发响了:六点三十五分。

他忽然慌乱起来。一路上隐藏好的黑色物质突然爆裂,溅射到他的五脏。他的大腿立马蠢蠢欲动了,心情却畏缩起来。但是来不及多想,腿部的肌肉已经率先发起探索,向教学楼奔去。

奔跑只是机械化的运作。而他脑中仍有什么东西在撞来撞去,冲击他的神经。他心中突然泛上来一种沮丧。

他面前正是这样一个巨大的黑色长方体,而自己却争分夺秒,以这样的速度向他跑去。似乎是自己厚着脸皮,非要成为那片黑色中的异类,成为那颗渺小而突兀的小白点。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一个概念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却愈发清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只是由一片黑色传送到另一片黑色,例如从食堂到教学楼。

向教学楼奔跑似乎是常态(通常是四个人一起奔跑)。但这次他感到略有不同。应当说,他感到这一整天都会一定程度上不同于以往。他心中的恐惧被吹得越大,于是他也就跑得更快些。似乎,形态都融化在背景里,有种——几个字闯进他脑中的幕布上——

飞蛾扑火。有种飞蛾扑火的姿态。

他苦笑。自己并不是蠢笨的蛾子啊。只是无奈的蛾子而已。

虽然似乎真的一直在,扑那一团火。

这只蛾子,正在奋力往前。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自以为是地认为只要继续努力,不断前行,就可以找到出口。最终才发现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的是,自己一直在走弯道,而非平直的路。前途延伸出去,兜兜转转,终究都会在第二天的早晨回到起点。在更大的囊括无数的黑色长方体中,一粒小白点缓慢地沿着圆形轨迹运动,显得渺小而突兀,似乎围绕某个中心。

原来生活一直在转圈。

一天中,一节节课堂都是不尽相同的观光站,他人在火车上,无法下站。走马观花,眼皮下收纳无数风景,身边的却从未改变。就像在囚笼中,铁窗一直开着,引导他去探索风景,却不许他亲触,不知是怕风景伤人,还是怕人摧花折枝。日色渐昏时,他就回到宿舍,在床上躺下,装作结束这一天。

其实第二天醒来时,又是昨天的早晨。

再次在脑中涂鸦并搭上这样的火车。火车缓缓开动,将他运往一片又片,名为“风景”的黑色地带。

他奔跑着,镜头前的焦点渐渐模糊,他的形态渐渐虚无,有融入到背景中去的势头。

他幻想自己跑过一条平坦的路。只不过路的两旁,有这么两列人正以均匀的速度,离他远去。

“教学楼到了。”心中的声音轻轻报站。

“到了。”重复了一次。

向楼梯发起冲击。一层层翻越,却始终没有听见铃声响起。正当他心怀侥幸时,疼痛的铃声却不期而至。他加紧脚步,在余声中到达自己班级所在的楼层。

“不算迟到吧。铃声没完呢。”他这样宽慰自己。

习惯性地低头拿走进教室,引来无数侧目。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挑动他心间那根,短小的肉刺。

对迟到的恐惧消失后,他才想起这一件事。翻滚沸腾的胃酸。饥饿。

连蠕虫也好像早已被消化掉了。

他捏了捏口袋里的包子。有些动摇了。他悄悄溜出去,到北阳台。

将包子凑在嘴边时,却好像很不巧地把胃酸引诱出来。一阵翻江倒海之间,他把包子从北阳台抛了出去。

胃酸像海啸一般涨起,铺天盖地地要将他淹没。此时脑中回响起母亲的声音。这实在是不合时宜。

“好好吃饭,注意胃。”

这似乎是一种讽刺。

他蹲下尽力将身体蜷缩,倚靠在栏杆上。心中泛起巨大的苦涩,才似乎真正要将他淹没,使他支持不住。他镇静下来,盯着包子下落。馅都散落出来了,白花花的。渐渐变小,成为一个个下落的小白点。

好像一只只坠亡的白蛾。只是向下掉落而已。

现在反倒希望自己是一只蛾子了,那只可以离开这里的蛾子。他仰望天空。他感到自己静静地升起,如一缕薄雾。恍惚间觉得,天空是那样大的一块空白。

要是会飞就好了。

教室里传来朗朗书声。而他将自己渐渐模糊,渐渐忘掉那个想法,渐渐融入空白的天空。然后创造一个漂亮的,将头部撞击在地板上的音符。

那两条队伍仍然井井有条地,以某种均匀的速度向相反方向移动。他站定,然后晕倒在两条队伍之间。

他站定、晕倒,而不是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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