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

都上三年级了,我的骑车技术还停留在一年级水平,这让每次考试都得第一名的我,在打麦场上一群小伙伴儿跨在二八自行车梁上屁股扭来扭去将车子踏得风驰电掣的时候,低下往常在学校得到奖状和表扬时那高昂起的头。无奈,家里只有两辆破自行车,父亲在外上班骑一辆,起早贪黑,我都快忘了那辆自行车长啥样了。爷爷有一辆,更加笨重破旧,且万般珍惜,只能偷偷摸摸骑一下,好不容易用各种零碎的时间跟爷爷躲猫猫般地学会了梁下咯噔咯噔地骑车,小伙伴们在进度上已经远超我了。

机会来了,寒假第一天,爷爷去了部队陪二叔过年,当我看到爷爷军绿色漆面斑驳得像邻居二秃脑袋一样的自行车时,欣喜立刻淹没了对爷爷的留恋。

手套是不会有的,学会梁上跨马的如火热情足以抵挡刺骨的寒风,一路梁下咯噔到打麦场,小伙伴们都龟缩在家里的火炉旁,没人肯陪我练习我的新花样。同伴不是没有,春山也在打麦场上咯噔着自行车兜圈子。

春山是全村老少取笑的对象,同父异母且人高马大的弟弟都已经结婚成家,他却比小学三年级的我高不了多少,瘦弱,走路歪斜,同时智力有些残缺。据大人说春山一年级断断续续读了四个春秋,还是没有弄清楚拼音字母o和数字0的区别,新来的年轻女老师没办法哭哭啼啼去求春山继母方才结束了春山的求学生涯,没了学校的照管,无端增加了负担的春山家人给他配了一个筐一把铲,春山变成了一名专业捡粪人。捡多少没人计较,只要不在他们眼前晃,春山家人就知足了。从此春山风雨无阻地流连在村子大街小巷,眼巴巴地盯着或追着过往的牲口企盼着掉下一串粪蛋。

见到春山也正学骑车,心情超好的我破天荒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小汽车嘀嘀嘀,春山还上一年级。”

这是村里的老汉打趣春山的话,一旦我学习上有所懈怠,父母也总搬出这句名言警醒我,所以我脱口而出,仿佛不用经过大脑。

春山不理我,依旧埋头苦练,他咯噔自行车的水平似乎还不如我。我俩一前一后,在凛冽的寒风中咯噔着自行车,直到天擦黑回家吃饭。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来到打麦场,难得春山也在,照旧打招呼:

“过了一年又一年,年年结婚没春山”。

年方九岁的调皮的我似乎在春山面前很有心理优势,老汉们笑话春山的话我张口就来。春山依旧很和善,对我的到来好像还有些欣喜。咯噔了几圈,我有些不耐烦,找块竖着的大石磙,把自行车靠到边上,爬上石磙,战战兢兢跨上自行车大梁,却不敢启动。“春山,帮我推一把!”

“好,好”,春山扔下他的自行车,抓住我车子后架,推着我向前走,推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道放手。我忍着屁股疼,在车子上不敢扭动,不扭动我的肥短的腿是够不着踩转一整圈脚蹬子的,我坐在梁上继续咯噔自行车,体会着马上马下的不同。慢慢有感觉了,“放手,放手!”我命令着春山。春山松开手,我全身肌肉僵硬,歪歪扭扭跨着自行车努力掌握着方向,却一头扎进麦秸垛里,嘴巴磕到自行车把上出了血。我哇哇大哭,春山慌忙扶我起来,护送我和自行车回到家。我沿街的嚎啕吸引了好几个小伙伴探头探脑看热闹,怕被他们耻笑,我昧着良心扯下弥天大谎,说是春山故意把我推倒了,在妈妈愤怒的斥责中,春山脸涨得通红也不会分辩,只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一股惭愧和歉意涌上心头,我哭得更凶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隔天,我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打麦场,春山却不在。独自练习了一会儿梁上骑车,进步了不少。远远地看见春山背着筐走过来,我迎向前,从兜里掏出一把五香瓜子塞到他手里,“春山,你吃,你吃。”没有道歉的话语,春山也毫不介意,仿佛忘了昨天的事,嘿嘿笑着,接过瓜子装进口袋,依旧帮我推着自行车,一切顺利。

过了几天,打麦场上遇到春山,他拿出塑料袋里包的好好的几粒糖瓜给我,看着他脏兮兮的手,本想不要,又抵不住美味的诱惑,我接过来。

此后几天,年味越来越足,下雪不能练车了,春山依旧背个筐在街上晃荡,妈妈蒸了肉包子,春山在我家门口走过时,我偷偷拿了两个包子给他,他欣喜地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噎得直翻白眼。

多年后,央视版《水浒传》播出,当看到漫天雪花里武大郎与郓哥儿相依为命卖吃食时,我无端地想起了久已不在人世的春山。

两年后的一个春天,我早已把自行车骑得飞也似的。春山却在村里一个老太太的葬礼上,被一帮丧尽天良的村干部灌多了酒,据说情况很严重。第二天早晨事情才传开,我被一帮大人小孩裹挟着去看热闹,春山躺在他家的废弃的牲口棚,也就是他的专用房间,脸色蜡黄,眼睛瞪得大大的,因为痛苦,嘴里的牙咬得咯崩咯崩响。“春山……”我鼻子一酸,模糊着泪眼向前挤过去,却被邻居大婶一把拉回来,拽出春山家,交给我妈。

春山不到中午就死了,去医院完全可以解决的问题,穿鞋的赤脚村医打了两针算尽力抢救了。他的继母象征性地号啕了几声“我的傻儿啊---”旁人一劝立即止住悲声。其他的亲人若无其事,甚至因减少了负担和得了村干部集体凑的不多的丧葬费而喜形于色。春山爹买来几包烟散了散,村里木匠几块薄板合了个小棺材,几个乡亲嘻嘻哈哈抬了,两声爆竹响,一朵纸花摇,村外刚返青的麦田里鼓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怕小伙伴的耻笑和家人的责怪,我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我是春山不知年龄的生命里唯一为他哭泣的人。

大家都很忙,不几天,春山的死连谈资都算不上了。再不久,没人再想起春山了,就好像,他压根儿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几多风雨过去,无人操心的春山的坟头,估计也已难以寻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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