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理解死亡呢?理解死亡的真正意义......回想起来应该算是很久的记忆了。我觉得应该算是我的祖父离世的时候,看着他的灵魂慢慢消失的那个时刻。我记得那时祖父已经躺在病床上,身体脆弱得如同在烈日下暴晒过的枯木,瘦小而残缺,仿佛顷刻间就会化为齑粉。直到祖父逝去的前一刻,我甚至还报有过希望,我觉得他终于撑过了那一刻,可以重新健康起来。
最早接触到死亡这个词是在一篇讲述过去伟人的文章里。当我看到末尾的时候,浏览到一段歌颂伟人的段落。在段落的字里行间不断地出现“死亡、”“逝去,”之类的字眼。那时浏览起这段文字,我的内心却是麻木的,只当它是一段表现故事的文字。我除了对于伟人逝去感到些微的伤感之外,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其他情绪。
我从没想过至亲至爱离去时内心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复杂心情,也从来未曾敢去大胆的去想。对于死亡我总是安慰自己:这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就如同地球和木星的距离一样遥不可及。我的家人身体健康,所以不必担心未来需要面对的一切。我甚至觉得未来的医术进步飞快,所以人类的寿命也因此会得到很大的提升。我想死亡不会靠近我们,即使未来真的已经近在咫尺。我一家人依然还是好好的,每个人永远都是记忆中的样子。
当我的年龄大一些之后,周围的人开始老去。直到村里的一个老人逝去,我代表家人参加了葬礼之后,才真正明白死亡的存在。我看着一大群人围坐在一起哭泣,不时的对着来访的亲友鞠躬道谢,表情沉痛。而那个逝去老人的躯体就那样单薄地放置在灵堂上,盖着黄纸,周身满是香火和蜡烛的气息。那些味道萦绕在灵堂里,带来昏昏沉沉的气氛。
直到出殡时围观者都是沉默不语,周遭代替他们语言的便是哀乐队的喇叭声,斯斯的,哑哑的,让人感到莫名的心悸。当棺材被一点点的抬出,运上车,我心底才开始出现微微的伤痛感。这种感觉就仿佛被某个锐利的物品轻轻摩擦着皮肤,察觉不到却又感受深刻。直到我的外曾祖母去世之时,这伤痛感又被慢慢的加深了。
我读小学的时候外曾祖母便将近七十多岁了,尽管已经走过了古稀之年,但身体却依然健朗。她喜欢打扮,总是喜欢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上发卡,穿一身比较素净的衣服。每次过来看望我时总给我一种娇小的感觉,让我觉得她就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太太。
那时她总喜欢带一些古气的小玩意给我------拨浪鼓,摇铃,布狮子......她的听力随着年龄的增大也变得减弱了,所以我跟她讲话总是要把音量调高好几个分贝。她喜欢给我唠叨一些家常理短的生活,除此之外便再是叮嘱我要好好听祖母的话。
记忆中的外曾祖母总是十分温柔。虽然她的嗓子哑哑的,每次说话也比较迟缓,但是总是慈祥地笑着,总是希望把最好的一面留给我们晚辈。不过,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和外曾祖母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在我读五年级的时候,当我有天回家,在吃饭的时间,祖母突然悲伤的看着我,拥抱我低低的抽泣。那时我一脸愕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祖母哭完,才转过头对我说:“伟伟,你的老老婆去世了。”
我家的叫法是,祖母称“婆婆”,外曾祖母便改称为“老老婆”,为此以区别“老婆”,和“婆婆”这两层含义。我从来没想过外曾祖母会离世,即使在我去远离家乡的学校上学时,外曾祖母的身体也仍是很健康的。
我从舅老爷那里得到的消息是------外曾祖母是喝药死的。舅老爷说外曾祖母每天清早都会起大早去外面散步晨练,但是当天直到吃早饭时曾外祖母的房间也未曾打开。他准备去房间里叫醒她,结果却看到外曾祖母穿好寿衣躺在那里的身体。她身上的钱物全部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被整齐有序的摆放着。看来曾外祖母计划了很久之后,才下定决心来做的。
我始终难以明白------外曾祖母到底是因为什么样的事情,才决定提前结束这几十年的人生去迈向黄泉。我从舅老爷和祖母的谈话中得到的解释是------外曾祖母年纪大了,她不愿意活到真到动不了那一天,去拖累她的孩子们。舅老爷说这些年外曾祖母总是会说一些人生已经活够了之类的话,
送别外曾祖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是现在回想时还记得送别场景的淡淡的轮廓。对于我来说现在仍旧还记忆深刻的场景,也仅仅是在外曾祖母坟前烧香磕头的那段记忆了。
那时我终于明白死亡竟然离我们如此之近,死亡是每个人都会迎接的结局,无论你如今多么健康。但那时我对于死亡是十分忌讳的,不愿意去提起它,也不愿意去相信我们终究会离去的事实。
很多年之后我再回想起这段记忆,心底已不会激起丝毫的波澜。有时想想,我也问自己: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太无情,对外曾祖母的爱不够深,所以送别时才未曾流下眼泪。但是当我送别祖父多年之后,才终于明白时间才是最大的解药,也仅有时间才能治愈一个人多年的伤痛。
死亡的结局并不是终结,而如今也终于可以接受命运,接受每个人命定的时刻。死亡不仅仅是一次短短的生命消逝之后,躯体化为齑粉沉入大地的过程。更是一个人毫无遗憾的结束。一个人活着总有属于自己存活的记忆和证据,就算很渺小,但总能让最亲最爱的人无法忘记。
(2)
在我老家门前总有一盏昏黄的灯,会时时刻刻照亮门前的台阶。老家的空气里总会弥漫着一阵时而浓重时而又稀薄的烟火之气,而这阵烟火之气也搅扰着门前的灯光,让大门前的气氛充满了一种昏黄而又陈旧的沉寂感。当然我是习惯了这种气氛的,也习惯了每次回家时看到的那个在路灯下忙碌不停的身影。每次走到门口时,祖父总会抬起头跟我打招呼:“伟伟回来啦,肚子饿不饿?你婆婆在后面做饭呢,再等一下就好了......”
祖父是我们村里较有名气的一个木匠。他的工作就是将一块块死硬潮气的木头劈砍成一张张富有灵气的桌椅板凳。小时的我觉得祖父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而就是他用这神奇的力量将那些灰尘滚滚的木料塑造成了一张张精美绝伦的椅子和桌子。
祖父处理木头的得力帮手是一个造型十分奇特的电锯座板。祖父给它起名叫做“木头削子”。这是祖父用旧货市场里看到的二手汽油发动机改装的,每次开启时的声音嘈杂,祖父说听起来就像一只乱叫的豹子,于是便以此给电锯起了这个奇怪名字。
祖父有一个很长的木头拖车,这也是我家里当时最好的一个交通工具。每逢双休日时,我最开心的事情便是和祖父祖母一起去赶早市。每天清早天色微亮,祖母便会喊我起床。等到大清早忙碌完之后,我们便拖着一车子已做好的椅子桌子拉到早市上去卖。那时我便在一旁看着祖父母忙碌,也在一旁看顾着生意。直到我们终于收摊之后,祖父便会带着我到早点摊子里去吃白米粉和炸油条。
祖父的生活一直是十分单调的。在每天的工作时间之外,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打开他的老式收音机,然后躺在躺椅上打盹。那时我和祖父睡一个床,他睡床头我睡床尾。每天晚上我喜欢抱着祖父的脚,听着祖父的鼾声和收音机里的声音沉沉的睡去。
在父母不在家的那段年月里,祖父母便是我最大的依靠。当然那时也有过因为叛逆而逃学厌学的一段时间。那时我对学校的功课并不上心,反而是迷上了当时风靡一时的电子游戏。这种新式游戏玩具让我十分沉迷,让我的心神从课堂里飘离到了九霄云外的世界里去。
终于在一个雨后的午后时分,我被祖母揪着耳朵从游戏厅拉了出来。在耳朵的疼痛感逐渐加剧之下我才终于醒过神来,游离于外的灵魂也终于被挽救了回来。回来之后祖母不让吃饭,罚我在外面反省。那时我一脸茫然,脑子还是麻木沉重。祖父在一旁斥责着我,但当祖母不再言语后,又急忙地跑了出来,心疼摸着我的脑袋,拉我进去吃饭。
第二天在我回到学校之后,我的屁股自然是领教了一顿老师无情的木板。自此之后我便再也未敢进去过游戏厅。
在我的叛逆事件之后,祖父又多了一个兴趣------给我讲他听来的奇特神幻的故事。这也是我童年时期最难忘的一段记忆了。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躺在夏季的竹床上,看着祖父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表情专注地讲述故事的那段画面了。
(3)
直到我去医院看望祖父时,都仍旧没有人告诉我事情的真相。祖父的病症严重到什么程度,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治疗的,这些父亲都一直未曾对我讲过。我只记得从医院搀扶祖父出来时他依旧精神抖擞,完全未曾相信过命运交给他的那一纸生命的判书。
从医院离开之后祖父买了很多的偏方、中药来给自己治疗。他跟父亲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还能再持个几年,到时也不拖累你们。”他开始戒烟戒酒,每天早起做起了运动。他仍旧相信生命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但是不久之后当我回去看望祖父时,却发现他的面庞却开始渐渐消瘦了。祖母一个人在田里忙着农活,每当她看到祖父要上前帮忙时,就会对他大发脾气。
“不要你干啊,你给我死回去休息!”祖母语气激烈的吼道。
祖父弯腰委屈地站着,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声回应着:“我还能动,你就好歹再让我做点事......”
我和父亲看到这一幕,简直是心如刀绞。
不知何时起祖父也开始认命了。他不再把希望放在各种中药和偏方上,而是每天和一些老友联系。最后他也停下了工作,但是却开始沉迷于打牌。后来他也不打牌了,每天骑着自行车去附近山路游荡。
尽管如此,但祖父面对我们时却总是时刻微笑着。他当天晚上宣布与我们分开吃饭,甚至第二天偷偷跑到街上照好了用来当做遗照的相片。
当我再次得知祖父的情况时已经快临近冬季了,那时他已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了,只靠着祖母每天在照顾。我回去看望祖父时,他依然是一副微笑的表情,只是略显苦涩,而且眼圈红红的。他最忠实的伙伴“木头削子”也消失了,祖母说已经卖掉了。大厅里的木屑和刨花同样被祖母清理干净了。那时整个大厅里头空空荡荡,给我一种陌生而难过的感觉。
当祖母替祖父擦拭身体时,我看到他双脆如树枝的双腿,内心郁结而难受。我那高大巍峨的祖父此时却如同一个消瘦的孩童一般躺着,蜷缩在棉被里......
擦拭完,祖母捂着脸出去了。祖父看了看我,喊我过来坐下。
“伟伟,你帮爹爹把收音机打开。”
我帮他打开收音机,调整好频道后放到了他的床前。但收音机只哑哑的响了几下,便不再出声了。
“看来它也要罢工了......伟伟,陪爹爹说说话吧......”祖父看着我。
“伟伟,你什么时候找个媳妇啊?爹爹怕等不到那一天了......”祖父说。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看得好的。爹爹,等您到时好了,我再给您买个轮椅,推着您出去玩......”
“是吧......”
“我还指望着您给我带孩子呢......”
听到我的话,祖父沉默了片刻。他突然说:“你出去吧,叫你婆婆进来......”
我出去了,当我走出门时,听到房间里传出祖父低声的抽泣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祖父脆弱的一面,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哭泣。我双脚沉重,如同坠入冰寒的湖水之中。我站在门口手足无措。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我从没想到噩耗尽然来的这么快------当我回去短短几天之后,祖父病危的消息便传来了。
当天晚上十点左右我们接到了姑母的电话。父亲接的,他一脸严肃地谈完,告诉我们:“爹爹病危了,现在要马上赶回去。”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父亲骑着摩托车带我回去了。一路上寒风刺骨地吹着,即使我的心脏狂跳,浑身发热,但是冷风的侵袭还是让我浑身发抖。
当我们终于看到祖父时,已是弥留之际了。我的两个姑母在外面沉默着,而祖母在房间里哑声地哭泣。我到家时大脑仍是一片麻木的状态,当我准备走到病床前看看祖父时,祖母制止了我。我只得站在门外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深夜的寒冷如同潮水包围着我,周遭沉默的气氛伴随着寒冷让我的发抖更甚了。我甚至能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如同一个哭泣的女人在外面哀声抽泣。父亲进去安慰祖母,小声和她说着话。直到祖父离世我还在相信着,相信祖父终于还会挣扎过来,让我可以有实现诺言的机会。
事后我才知道,当我们在门外等待时,祖父已仅剩最后一口气了,灵魂正在一点一点地散去。直到听到祖母和父亲的哭声,我才终于明白祖父还是离我而去了。两个姑母抱着我哭泣着,哭声应和着门外的风声,震得我耳朵作痛。
(4)
哭声在大厅里潮水一般地蔓延着,混杂着室内沉闷的空气,传到很远的地方去。但是我的泪腺却仿佛被冻住了,哭不出来,甚至没有难受的情绪。
我的祖父就在这寒冷的晚上逝去了,就在亲人的陪伴中一点一点地离开了。如今我回想起这段记忆时内心涌起的却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既难受又无可奈何。我曾想过在祖父活着的最后几年,尽我所能去完成他希望看到的事。不过他的灵魂最终还是输给了时间,输给了脆弱的身体。
当祖父的躯体被抬出时,我的眼泪却突然如开闸洪水一般地控制不住了。难受的情绪一阵阵地涌上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我的内心就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疯狂地挤压着。那多日未流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倾泄而出,夹带着悲伤难过的情绪汹涌地释放了。
有些事情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说祖父梦见有个人在等着他了,说要接他走了。他跟父亲说,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的死去。
也许人到最终时还是愿意去接受自己的结局,也会去珍惜命运所给予的最后时间。祖父在离世的前一天让父亲给他酒喝,甚至还给父亲吩咐过了后事的安排。
祖父逝去的这几年,我开始逐渐相信人也是有灵魂的。因为时至如今,我也总能在梦境里见到我的祖父。
初期只是一些简短的片段,尔后他的身影逐渐变得真实起来。尽管每每醒来,梦境的记忆总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殆尽,但是大体的记忆我还是记得的------祖父在给我讲述他灵魂世界的生活。
可能有些人会对我的观点不置可否,但这并不是无神论者求祷安慰的一味妄想。即使万物有灵也好,情感寄托也罢。祖父离世之后,我对于死亡也有了更多的理解,也终于看清了死亡,也不再排斥死亡。既然我们终究有结束的时候,那就在结束之前做完自己想做的事,尽到自己该尽的责任。那也许在走向终点之时,便也就不会留有遗憾了。
(本文修改完于二零二零年三月十八号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