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夫游计划得晚了,盛名的露易斯湖畔的Fairmont酒店早已客满,有钱也住不上,只剩Jasper国家公园里的Fairmont Lodge还有两间空房,正合适我们姐妹两人带着两个孩子。房价一宿顶别的酒店三、五宿。
入住时竟有专人接待,这么隆重的待遇前所未有,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开着车跟在金发女郎的高尔夫球车后面,曲曲折折绕场一周,来到我们的小木屋门前。金发女郎带着行李生从球车上下来,我们打开后备箱,露出一堆乱七八糟的行李、食品袋、脏衣袋、垃圾袋……行李生问:请问哪些要我搬到房间里?我们尴尬一笑:我们也不知道哪些应该进屋哪些应该留在车上,还是我们自己搬吧——小费什么的没有了哇……
房间出人意料的宽敞,以我日常的生活水准,觉得住二十个人也不嫌挤。室里装修和家俱套用流行词形容应该叫“低调的奢华”。推开后门是整齐的绿草坪,然后就是一顷澄澈的碧水,湖的一侧是疏密相间、形态各异的木屋,花丛、矮树墙与高耸的松林掩映其间,另一侧是绿茵茵的高尔夫球场,隐约可见有球车像甲壳虫一样爬来爬去。
如果在风朗气清时节,这湖景房绝对是物有所值。遗憾的是,我们入住的时候,整个班夫公园和Jasper公园正苦于BC省六百多处山火带来的重度雾霾,能见度不足五百米,空气辣嗓子,湖水笼罩在烟雾中,夜幕降临时感觉有点儿象鬼片,让人担心随时会有什么异形从湖对岸的林子里飘过来。
坐在这湖畔小屋里,我突发梭罗的感慨:到底,人是否真的需要这么壕的物质生活?
1)
穷,一直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之一。
回想起来,虽然我的家境并不宽裕,却也并不至于穷得掉底儿。但不知道为什么“穷”这个字在我的心上刻出那么深的痕迹。那不是划出伤疤或掉块肉的那种锐痛,而是流淌在血液里、来去无踪、润物无声的钝痛,让人无声无息不知不觉地长成了一个钱痨和守财奴。
八十年代末我在读大学,家里给的生活费是七十块钱(好像也并不少),我做家教贴补自己的物欲。
有一天,好朋友跟我开玩笑把我塞在裤兜里的钱偷偷掏出去,然后又还给我,我一数,少了十块钱,几乎跟朋友翻脸,最终好友把钱都还了我。在Jasper Fairmont湖畔的这一夜,突然有一道电光击中了我:是不是有一种可能,当时我自己记错了自己的钱,好友为了不伤我,而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了十块钱给我?!
这个突然出现的念头让我一时坐定难安,不知道该不该跟好友道个歉。三十年过去了,她还记得这件事吗?
2)
大学女生宿舍里的卧谈会是姐妹们思想和感情的倾泄口,从熄灯开到午夜是常事儿。除了拿彼此真真假假的恋爱对象开玩笑,还有一大话题就是畅想未来——那个年代的女孩子还真是单纯得可爱。
我的理想是在三十岁时挣到五十万。那时“万元户”这个词方兴未艾,仍然是大家形容土豪的首选词。因此,挣到五十万在学生的眼里约等于“先挣它一个亿”。我说的时候是吹牛X,姐妹们听着也是哈哈大笑。
但如果说完全是吹牛也不对,对钱的热望一直是我年轻时代学习和工作最强劲的动力,也是我毕业后主动放弃铁饭碗而选择进入私人公司的主要原因:虽然没有隐性福利,但每个月到手的现金真的挺多。
于是,好死不死,一方面赶上了码农的春天,一方面借了通货膨胀的春风,在三十岁那年,拨拉着手指头一算,我还真挣到了五十万,虽然,基本上随挣随花没存下几毛钱。
3)
三十年前,当我为了十块钱跟好友叽歪时,当我吹牛B要挣五十万时,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坐在Jasper Fairmont的湖边追忆年轻时的往事。那时,就算依托岑凯伦的小说,我都想象不出来世上有这样的酒店、这样的木屋、这样的场景。
而此时,我却开始无病呻吟:梭罗是对的,人活着,并不需要太多的物质,而过度的物质追求于精神的成长并无益处。
于我而言,Fairmont的木屋实在太大了,呆在这间大屋里,看书这么简单的事,我还要犹豫一下是倚在壁炉前的长沙发上,还是到后院的阳台椅里,是爬上舒服的大床靠在一堆床垫里,还是端坐在书桌前读读记记……,这么一犹豫,最后就光剩拍照片跟家人朋友得瑟的了。再往深了想,有了象牙著就要配上犀角碗和白玉杯,真有了这大豪宅,相应的宝马雕车、飞往伦敦喂鸽子的专机这些需求自然也就来了,这样下来,还哪儿有精力和情致窝在破沙发里被王小波逗得嘿嘿嘿傻乐呢?
但必须承认,过度的物质追求无益于精神的成长这种屁话,年轻时的我断然不会听。那时的我,心高气傲,眼里只有钱!钱!!钱!!!
如果没有爱默生的大宅子在后面等着他,我疑心梭罗也建不起他的小木屋,就算建起来,也住不踏实。人必要真正拥有了,才好撇嘴说:啥破玩意,俺不稀罕。否则就是吹牛X。
4)
自由的人生最重要的莫过于选择权。
不知其存在的不需要,和,知其存在却难以奢望的不需要,和,得而享之后的不需要,这三者,虽然结果都是不需要,个中滋味却是天壤之别。所以佛祖是王子,不是受苦受难的贫民。贫民们还得留着力气挣口饭吃呢。
人生的种种奋斗,不过是在追求更宽的选择权,大到选择生存环境、交往人群,小到选择晚饭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