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对面的女人冲我喷了一口烟气,一股硫磺与甘油混合的刺鼻气味扑打在我的脸上,把我从遥远的回忆拉回到现实。我的视线瞬间又定格在女人毫无光彩的左眼上,那泛白的眼球让我想起无数恐怖片中的女鬼,或者蒸锅里毫无生机供人口腹之欲的死鱼,直到感觉另一侧扫视过来的目光透出愠怒的压迫感,我才慌忙把视线移开,转而打量起这勾起我无限回忆的女人。
印象里那乌黑而且柔顺长发梳成的俏皮马尾辫已经被一缕缕暗黄色、没有光泽的卷发所代替;而苍白中透出暗黄的脸颊也不复往日的光滑白皙吹弹可破,紧皱的皮肤包裹在女人高高突出的颧骨上,好像一颗脱水的苹果;耳朵上大大的耳环上隐隐可以看出锈迹,让我怀疑它们的真正材质;就连那孤零零在一侧瞪视着我的眼睛也浑浊不堪,散发着陌生的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生冷目光。唯一没有变化的是那我曾经永远捏不够的小巧鼻子,也是我瞬间认出旧人的唯一根据。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我连忙把视线转移到这里,正襟危坐,显示出我对一名陌生女性基本的尊敬与恭谨。
女人看到我的姿态,独眼中的光彩明显黯淡了几分,她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而刻薄的弧度,仿佛在嘲笑着什么似的,率先开了口:
“怎么,刚看见我的时候喊得那么亲,这刚多一会儿就装不认识了?”
“啊……没有,雅琳,我真的没想到会再遇见你,毕竟这么多年……”我局促不安地答道,手指在桌下将塑料桌布的下摆揉烂再展开,反复着同样的动作。
“这么多年没我的消息了是吧?反正你们这帮人也没真的找过我。”女人刻薄地打断我,嘴角依旧挂着那不变的嘲笑。
“不是的,我们都试过了只是找不到……”
“算了,开玩笑的,还轮不到你来可怜我。”女人打断我无力的辩驳,笑着掸了掸烟灰,继续说着。
“那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我知道你每年都会去凤凰山那个陵园祭奠老头子,而且知道你祭奠完一定会无聊地在墓园里站一阵儿,然后一定会去那老破房子,在里面呆到正午12点钟声响起就离开。说起来十年了你都从不间断,我也是很佩服你这毅力。”
我手中的小动作戛然而止,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望着对面的女人。事实上,我们并不是没有关注过雅琳的动向,她的确被送到了某少管所服刑,但雅琳服刑结束后,一向低调处世的姥爷竟然亲自前往秘密地接走了她,并且向所有人打包票,隐瞒了她的去向,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孩子自然不可能引起多么声势浩大的搜索,在老人的极力阻拦下我们很快就放弃了,并在心底宽慰自己:老人一定是给她找到了更好的归宿不希望我们去打扰她。而我随着年岁的增长,也意识到迷恋儿时的玩伴是多么可笑的事情,除了默默地祝福与惋惜外,也不再做其他念想。
但再见到这个女人的瞬间,我就知道事实远非我们想象中宽慰自己所描述的那样美好,不仅如此,毫无疑问这个失踪多年的女人十年来都在跟踪我或者用别的手段盯着我,而我却恍然不觉,这让我感到惊惧和恐慌。更加让我觉得困惑的是,以我们儿时那般要好的关系,尽管发生了那件令人遗憾的事情,但错不在我,而她竟然紧盯了我十年却不肯上前相认,偏偏挑到这第十个年头,并且在我身处老人的旧居中独自感怀时,敲响了老屋的房门。
看着我瞠目结舌的样子,女人的独眼中终于放出了得意的目光,她神秘兮兮地理了理皱巴巴的裙子,微微欠身凑近我,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用怪异的语调说道:
“我知道你有个蛮好看的盒子,它就在你上衣的口袋里。”
“你怎么会知道……”我条件反射地紧紧捂住上衣口袋,这个女人莫不是在废旧的老屋子里安装监控探头?只为看看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人在毫无生机的老房子里做了什么?究竟要什么样的疯子才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知道的还有很多,比如那个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钥匙在哪里,我可以告诉你,盒子里装的是足以改变你我命运的东西,昂贵到你舍不得丢掉,或者用暴力手段去打开它。”
“而想得到这个东西,你就必须帮我一件事,如果你想要一个理由,那就记住,你欠我的。”女人伸出左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失明的左眼,用生硬的语气说道。
接着,她坐回原位,娴熟地熄掉已经即将烧到尾端的香烟,并把烟头塞回到放在一边的烟盒里,继而从烟盒上撕下一小块纸片,用饭馆点餐用的圆珠笔在上面匆匆写上一行数字抬手甩在我的面前。
“我的电话,想好了就打给我,我周四晚上不上班,所以,尽快。”说完她转身走出了饭馆。
我茫然接过纸条,低头正待仔细查看上面潦草的数字,突然感到刚刚远去的香烟与劣质香水混合的味道去而复返,我心中一惊,急忙抬头,看到她依然精致而紧凑的五官,消瘦、疲惫而且憔悴的脸颊,不知何时泛起泪光而重新闪亮起来的右眼,与永远都不可能再闪亮起来的左眼,在午时充足的阳光照耀下交相辉映,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美,她直视着我,最后说道:
“记住,你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