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晚上我辗转反侧,直到冯若声半夜回家才假意闭眼睡着。他一向是那个最照顾我的人,有时过分小心反而使我不知如何回应他的好意。他们都说我碰到冯若声如同中了百万大奖那么幸运,很长一段时间我确实是那么觉得的,可他对我越好,我越觉得欠他人情,还是还不清的那种。有时他给我买比较贵重的礼物,我便想着一定要回赠一个更贵的,无法忍受一丝在物质上对他的亏欠——因为在精神方面我觉得亏欠他越来越多了。
这种消极的情绪我很少向人提起,于是只能用工作来弥补这种莫名奇妙的不安和空虚。我该怎么对一个交往多年且如此深爱我的男人提起那个名字?情感真是世界上最捉摸不透的东西,正如现在我甚至都不知道这种情绪如何解决,也总算明白一个事实:爱是带着否定情绪的自我抵抗。我原想自我麻痹,选择面对新生活,假意告诉自己明天会更美好,但就算在路上走着都会想起那些音乐。我应该立马停止这种可笑的臆想,否则和沉湎于过去的神经病没啥区别了。
在上班的时候,我心中仍然念叨着那个名字,便不由自主地去网络上查询他的名字“江时雨”。可当我一页一页翻下去的时候,找到了很多叫江时雨的,甚至还有网文小说人物,却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符合我记忆中的形象。真是希望越大,失落感也徒增,不过我最应该责怪的除了我自己没有第二个人了。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个很无耻的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承认这种摇摆不定、患得患失的性格连我自己本人都极其讨厌。如果我是个三观正确的读者,真想把这故事女主人公骂个半死:吃着碗里的,想着窗外的,见异思迁的永不满足者。但很可惜,人的本性就是如此,没有一个真正完美的人,人们都有一个共性:对得到的不珍惜,对失去的懊悔不已。我正是陷于这个普遍的人性弱点中,清醒的明白却不想逃出来......
在午休吃饭的时候,思绪再一次飘到了那个初三的暑假——是的,关于我和他的故事永远发生在暑假,但却不是每一个夏天都能轻易和他见面。初二我期末考试成绩再一次垫底,对于这种经常发生的事我也很从容,在小学的时候可能还会觉得丢人,陷入自我责怪的境地。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自己的兴趣爱好比同龄人多太多,也越来越不在乎自己是否合群。我一方面外部做个相对比较听话的孩子,大人建议我去补课,之前还会表现出来极度的不愿意,后来发现和他们沟通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假意服从,心却早就飘到撒哈拉大沙漠去了。倒也不是抨击什么,只是觉得人们都认为自己给别人的建议是最好的,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控制欲,那既然深谙此道,忤逆人性只会自讨苦吃。初中过后我最大的变化就是心态越来越稳定,或许也会被人理解成脸皮越来越厚。
就这么稀里糊涂、中规中矩地熬到中考结束,不出所料我这个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差生并没有出现什么逆天的奇迹,妈妈看了我的成绩单,轻叹一口气说道:
“看来最适合你的也只有走美术这条路了,听说将来对成绩要求没那么高。”
听说自己不用进普通高中学习,刚开始觉得似乎有些小丢脸,当时的我其实不是很理解美术高中和普通高中的区别,甚至认为会堕落到一个地狱般的环境,可是后来真正的体验却颠覆了我的认知。在初三毕业的暑假,妈妈并没有像之前逼迫我去补课或者限制我自由活动的范围,反而她比我想的更开,认为我需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重新开拓一下视野。她问我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本来想说青藏高原,可是后来发现我似乎惧怕缺氧,便向她提出想去新疆看看的愿望。妈妈听了我的想法似乎有些吃惊,她说:
“你想去新疆?其实你外婆外公之前也是在新疆支边认识的,要不我把他们也喊上?如果你想叫些你的同学一起出去玩,只要他们愿意的话,妈妈是同意的。”
这时我的大脑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小石头也愿意去新疆就好了。便拿出我的诺基亚给他们家拨通电话——自从爸爸给我买了第一个诺基亚后,时常就给不能碰面的小石头打电话,但很多情况下妈妈都不允许我用太长时间手机。大概过了十秒后就接通了,对方是小石头的外婆,我都还没说几句话就听见她把小石头喊了过来,他似乎还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虽然拿起了电话,可却是我先急急忙忙说话的:
“小石头,上次和你打电话还是两周前,我记得你和我说在练《拉二》,你练得怎么样了?哎,先不说这些了,你暑假有什么安排?不会又要练一整个暑假钢琴吧,要不要换种不一样的方式过暑假?”
他明显是被我滔滔不绝的言语给搞得脑袋一片空白。说实话一个初中过去,我整个人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变得更自洽了,想通了很多事情,慢慢开始接受这个不完美而充满缺陷的自己。我知道他仍然是之前那样,尽管不再变得缄默不语,但说话仍然需要一定时间的思考。大概过了有一分钟,我才听到对面传出他愈发低沉的声音,他缓缓地说:
“不同的方式过暑假,你是指不练钢琴了?但你知道弹琴是需要肌肉记忆的,我无法轻易停止练习。”
我一听到他这种因为要弹琴而选择不出门的想法,突然有股无名火,虽然这种情绪理性角度来看十分不应该,可是我依旧想要说服他和我一块出去玩:
“哎呀,又不是让你一个暑假不练钢琴啦!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不要一起去新疆去玩十天,就十天嘛,也可以把你妈妈、外婆叫上。你好像好久没出去旅行了,而且明年我们就上高中了,估计也没那么多时间去玩了。”
就这么被我软磨硬泡,各种好话坏话说遍后,小石头终于在她妈妈的助攻下答应了下来。最后我们这个新疆旅行团的成员有:我、小石头、我妈妈、我外公、我外婆和小石头的妈妈。这也是我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远途旅行,我们选择坐硬卧到乌鲁木齐,然后玩几个新疆北部的城市,再坐飞机回南方的城市。当时的长途飞机很有意思,无法像如今的国际航班一样一次飞到底,得停留在一个中转地加完油再起飞,当时我们的航班就是在甘肃某地加油后再重新起飞的。
当我们在市中心火车站再次碰面的时候,第一次看到穿一身休闲装的小石头。我模糊地记得他那天似乎穿的很“海岛风”,还揶揄他说道:
“哇,真的好久不见小石头!对了,你穿成这样要去海南岛度假吗?”
被我这么一开玩笑,生性害羞的他突然涨红了脸,然后假意想来揍我——这是我极少数地看到他如此像青春期男孩的一面。然后家长们也懒得理我们,便任由我们去互相打闹,就这么打打闹闹地我们一路争执着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绿皮火车。
这段旅行也许算是我和小石头少年期间快乐时光的制高点,在我印象中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如此快乐的时光了,甚至难以想象进入高中的岁月是如此破碎和遗憾。原本事情应该向着极好的方向发展的,可实际上事与愿违的情况占据了我们生命的大多数。
在火车上我和小石头由于年纪比较小,手脚较大人们而言要灵活很多,便自告奋勇睡到了卧铺的第三层。在爬梯子的过程中,我发现小石头确实比之前长高不少,初一还只比我高一点点,可是看他这么轻易地就能够到顶层的扶手,我便意识到其实他至少比我高了一整个头。
我们面对面坐在顶层的床铺上,然后看着彼此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原来我们竟然已经有将近两年没见面了,其实变得既熟悉又陌生。说实话,对于当时妈妈同意我和他一起去新疆这件事到现在来看也是令我吃惊的——毕竟在不久之后她是第一个反对我和小石头继续接触的人。
我重新审视了离我一米的男孩,他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很多。在我记忆中他还是那个害羞、内敛以及不爱说话的小男孩,也是那个弹钢琴给我听的朋友,更是骑自行车载我到太湖边的玩伴。两年后再见他,我发现他的面容轮廓变得更加有棱角,以及下巴和上嘴唇长了一些若隐若现的小绒毛,尽管眼睛还是如以前那般清澈和真挚。
这时我内心深处竟然浮现出一个之前从来没有的声音——准确来说是从来都没有清晰呈现过的声音,我的心在对我说:
“孟音音,你完蛋了,你还是不要再多看他一眼了,因为你再多看他一眼可能就要彻底沦陷了。”
当我出现了这个念头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于是便自己一拍头脑,还差点因为疼痛叫出了声。对方明显被我这种诡异的举动给弄得莫名其妙,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着疑惑与不解,他问我:
“孟音音你今天奇奇怪怪的,一会儿对我的衣着评头论足,一会儿又在床上对着我打你自己脑袋。你到底是怎么了?”
幻想中的自己做出投降的样子,现实中的我却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解释道:
“这不是好久没见到你觉得不习惯,然后总觉得第一次一起出去长途旅行很新奇嘛。”
他突然把手臂伸过来对我脑门上弹了一下,然后极罕见地哈哈大笑。我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骂他“神经病”,下面的大人们叫我们小点声,因为这时已经快深夜了。为了阻止我们继续在包厢里吵闹,他们主动把灯给关了,迫使黑暗中的我们自动躺下......
在黑暗中我面朝他的方向侧卧着,反正他也不会轻易发现其实我一直在睁眼看着他。但很快我就知道判断失误了,因为大概五分钟后他把头上车窗的门帘拉了开来。
小窗外时不时掠过的路灯光影、各种不明来源照射进来的亮光,忽明忽暗地照射在我们两人的脸上,就像记忆中微风吹进他家窗帘,我躲在窗外看到他若隐若现的面容一样。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正如我那般定睛看着他。我们的目光似乎极速通过黯夜穿透了彼此的灵魂,就算一句话也没多说。耳畔响起了火车开过的阵阵轰鸣声,我们在这种些许喧嚣的环境迷失了自己的理性判断。
突然我有一种想要亲近他的冲动,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我心跳快到不能呼吸——我发现就算不去青藏高原,在他面前也总是缺氧。于是便破天荒地伸出一只手臂悬在半空中,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亦或这种失常的行为究竟为何发生?
他似乎在抗拒些什么,也似乎早就理解一切,无论是什么可能性,犹豫了三秒便也把胳膊伸了过来,并试图用他的左手去够我的右手。当我们成功紧握双手的时候,突然下面的门被推开了——原来是外公起来上厕所。
我们便像两只受到惊吓的小鸟一样,瞬间把各自的手臂收了回去。随即我害羞地立马翻转过去,把我自己整个人埋进了被子里,心却还是咚咚地跳,不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