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赧王元年,《资治通鉴》记载了三件大事。
第一,秦国攻打义渠,夺取了25座城池。
第二,魏国再次背弃连横盟约,秦国因此再次出兵进攻,攻占了曲沃,并允许当地百姓回国。秦国还顺势在暗门击败了韩国,韩国被迫求和,将太子仓送到秦国做人质。
第三,齐宣王去世,齐湣王继位。这里需要澄清齐宣王的死因。第一集曾提到,司马迁在编写齐国历史时出现了错误,司马光照抄时也跟着错了一大段。实际上,此时齐宣王还在世,并且会继续执政15年,直到周赧王十四年(公元前301年)才去世,齐湣王也是在那一年才继位。
秦国攻打义渠,是一次合情合理的报复。当初公孙衍搞合纵,准备联合各国伐秦时,暗示义渠首领起兵。义渠趁五国伐秦之机袭击秦国,捡了不少便宜。这种趁火打劫的行为自然让人痛恨。所以秦国安顿好东面的主战场后,回头痛打义渠。
早在13年前的周显王四十二年(公元前327年),秦国就曾攻打过义渠,并将占领区纳入县制。同年,秦国还把刚从魏国手里抢来的焦邑和曲沃归还给魏国。这应该是张仪为了建立连横关系,对魏国采取的半打半哄策略。时隔13年,义渠再次与曲沃同框,秦国教训完义渠后,又一次攻占了曲沃。
这次攻占曲沃,主帅依然是樗里子,打法还是张仪风格的克制策略:只抢地盘,不杀人。曲沃的百姓可以自行回归祖国,秦国既不阻拦,也不要人头。但为什么还要开战呢?原因在于魏襄王反悔了,不再与秦国维持连横关系,又回到了合纵阵营。看来,公孙衍去了韩国后,依然坚持合纵理念,确实把合纵关系恢复到了相当程度。
在秦国看来,魏国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当然要受到惩罚。至于韩国,也是“记吃不记打”,所以秦国又教训了韩国一顿。其实,秦国的军事策略原本是“教训型”的:小兄弟不听话就打两下手板,打完大家还是一家人。结果这次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对魏国只是打了手板,但对韩国,打手板却变成了动刀。韩国损失惨重,只好把太子送到秦国当人质。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资治通鉴》没有详细记载,但《史记》和《战国策》都有详细描述。可能是因为时间线对不上,而且故事性太强,太像虚构的,所以司马光果断删掉了。
根据《史记》的记载,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周慎靓王四年(公元前317年)的脩鱼之战,那是五国合纵的惨淡收场。秦国由樗里子担任主将,打了一场漂亮的防守反击战。联军溃败,韩国军队首当其冲,秦军斩首八万人,还俘虏了韩国大将䱸和申差。
韩国慌了,公仲向韩宣惠王献策,认为盟国靠不住,不如向秦国求和。秦国一直想对付楚国,因此韩国可以通过张仪的关系,割让一座大城市向秦国求和,然后派兵协同秦国南下伐楚。这就是“以一易二”之计。
所谓“以一易二”,简单说就是用一个换两个:交出去的“一”是韩国的一座大城市,换来的“二”,一是秦国不再攻打韩国,二是韩国能和秦国一起从楚国捞取好处,相当于堤内损失堤外补。
如果你足够细心,会发现时间线上有疑点。脩鱼之战发生在周慎靓王四年(公元前317年),而岸门之战发生在周赧王元年(公元前314年),两者相隔三年,跨度太大,显然不合理。因此,合理推测是岸门之战与脩鱼之战其实无关。
脩鱼之战后,原本在张仪的斡旋下,世界格局由合纵转为连横。没想到公孙衍后来又把合纵搞了起来。秦国于是发动惩罚性打击,先收拾魏国攻下曲沃,再腾出手来对付韩国。韩国这才慌了,重新思考自己的路线,于是有了公仲的“以一易二”之计。
以今天的眼光看,公仲这不就是卖国贼吗?但在战国时期,无论土地还是财富,都可以作为筹码。列国疆域从未固定过,所以割地这种方案完全可以公开讨论。
问题在于,按理说合纵阵营再次形成,韩国受到秦国威胁,合理的做法应该是向合纵盟国求援,共同对抗秦国。可韩国还没开打就先怯战,主动割地求和,这就取决于公仲的政治立场了。
公仲在周显王四十八年(公元前321年)曾有一次亮相。当时韩宣惠王想同时任命公仲和公叔为国家总理,向缪留征求意见。缪留极力反对,因为公仲主张连横,公叔主张合纵,两人的政见根本对立。也就是说,公仲是韩国政坛的连横派,只要有机会,自然会劝韩宣惠王放弃合纵去搞连横。只有连横搞成了,他才能压公叔一头。
至于“以一益二”之计,怎么看都是用国家的命运去赌个人前途。割让那座城市是实实在在的损失,而换来的两个好处能否实现还很难说。秦国可能得寸进尺,拿到一座城市后还想要第二座;也可能秦国愿意讲和,并和韩国一起伐楚,但如果从楚国那里得不到好处,韩国自然也分不到利益。
更有可能的是,联合伐楚的提议只是个幌子。以后是否真的要联合出兵,出兵后是否真的伐楚,伐楚后能否获得好处,这些都说不准。但如果不提联合伐楚的好处,“以一益二”之计就成了赤裸裸的割地求和,面子上说不过去。站在韩宣惠王的角度,即使他心里明白联合伐楚并不靠谱,也乐于把这个方案当真听,以免太丢脸、太尴尬。
——出自《熊逸版资治通鉴》
周赧王元年的三件大事,如同三面棱镜,折射出战国中期列国博弈的复杂与残酷。秦国以“报复”为名收拾义渠,用“惩戒”之策敲打魏、韩,每一步都紧扣战略利益;而齐国继位记载的误差,又为这段历史增添了一层需要理清的迷雾。
秦国对义渠的进攻,是对昔日“趁火打劫”的回应——当年五国伐秦,义渠趁机突袭获利,如今秦国腾出手来,便以夺取25城的强势姿态讨还旧账。这并非秦与义渠的首次交锋,13年前秦国就曾将其部分领土设县,此次出击更像是对边境隐患的彻底清除。对魏、韩的行动,则是对“盟约背叛”的惩罚:魏国背弃连横,秦国主帅樗里子延续张仪“占地不屠民”的策略,攻占曲沃后放百姓归国,留有余地;韩国倒向合纵,却遭遇更重打击,最终只能送太子入秦为质。从“打手板”到“动刀”的差异,体现了秦国对不同对手的策略考量。
韩国的妥协,与大臣公仲的“以一易二”之计密切相关。割一座大城换秦国停火、联秦伐楚分利,看似“堤内损失堤外补”,实则是连横派的政治选择——公仲本就与主张合纵的公叔对立,推动连横既能缓解国难,也能巩固自身权位。只是这一方案风险重重:割地是实损,联秦伐楚的收益却充满未知,不过是韩宣惠王为避免“割地求和”的尴尬,不得不接纳的“体面说辞”。
至于齐国,《资治通鉴》记载的“齐宣王去世、齐湣王继位”,实际上是沿用了司马迁的纪年误差。真实历史里,齐宣王此时仍在位,15年后才去世,齐湣王也于彼时继位。这一细节的澄清,更提醒我们研读历史时需多源互证,警惕文献中的疏漏。
这些事件串联起来,勾勒出战国的生存法则:盟约随时可破,利益才是永恒;疆域没有定数,割地与征战都是博弈手段;而大臣的政见立场,往往能在关键时刻扭转国家的走向。每一次出兵、每一次妥协、每一个计谋,都在推动着天下走向统一的最终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