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大学读生物系时,系楼前的灌木丛中长着一篷茂盛的乌芹藤。每次经过,我都爱摘几片乌芹藤叶子,揉碎了,放在鼻子下闻那熟悉的芳香。明知朋友不喜欢乌芹藤的味道,我偏偏恶作剧地把手伸到她们鼻子底下,让她们也闻闻,每次朋友都大声抗议:“臭死了!”掩鼻急急躲开。
这世上有些东西,如榴莲、臭豆腐,在味觉上让喜欢的人觉得芳香无比,喜欢得不得了;而不喜欢的人却觉得奇臭无比、恶心、退避三舍。乌芹藤其实也是这么一样东西,所以我从不强求我的朋友像我一样喜欢乌芹藤。
一次辨认物种课,教授带着我们在校园里认识各种不同的植物。大伙走到那篷乌芹藤前,我满心期待,希望教授把乌芹藤好好介绍一番,让我了解它更多,也好让我的朋友对它有个全新的认识,对它改观。而教授除了让我知道乌芹藤真的有个臭不可闻的学名——“鸡屎藤”外,我能在我的笔记本记下来的只是:“茜草科,多年生草质藤本,揉碎后有恶臭,可作药用。”我握着笔,期待着写下更多,教授和同学们却已经转移认下一种植物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篷乌芹藤前纳闷:就只是这样吗?
对于我的同学来讲,乌芹藤太不起眼了,即使是认识过后,应该也没有人会记得它的吧。我所知道的乌芹藤远远不只这么简单,对于我和我家乡的人们来讲,乌芹藤是我们风俗文化的一个重要角色,它丰富得多。
在我的家乡(广东台山)有个风俗习惯:每年农历三月三,家家户户都吃用乌芹藤粉做的乌芹藤糍。做乌芹藤糍由采集乌芹藤叶子开始,时逢春雨滋润,乌芹藤叶子长得肥肥嫩嫩,绿油油得像要滴出水来。山边路旁,田头沟畔的草丛中,灌木丛中,到处都有乌芹藤的身影。采摘乌芹藤是每家女孩子的专职,临近三月三的那段日子,每天傍晚放学后,我和邻家的女孩们都高高兴兴地,挎着竹篮子结伴摘乌芹藤去。
乌芹藤采来后,放在太阳底下晒几天,油绿的叶子逐渐变成灰黑。忙过春耕后,挑个清闲的日子,村里的婆婆妈妈就聚在一起舂乌芹藤粉了。洗净晾干的米搀杂了乌芹藤叶子被舂碎,然后用一个特制的粉筛细细地筛一遍。随着筛子轻摇,乌芹藤粉飘洒下来,像一束束灰绿色的雨丝,好看极了。反复不断地舂、筛,到完成全部的乌藤粉,起码要一天的时间呢。有了做糍的粉,跟着下来就要准备馅料了:花生米用慢火炒香,去衣碾碎;加热的锅里放进谷子,随着温度上升,谷子就会霹雳啪啦的炸开变成爆谷;捣碎去清谷壳的爆谷,混合花生碎,伴上白砂糖就做成了香喷喷的的乌芹藤糍馅料了。
农历三月三那天,正式做乌芹藤糍了。乌芹藤粉和水搓成软硬适中,柔韧刚好的粉团,取一小团,捏成薄薄的一片圆形粉皮,放进馅料,包成饺子状的乌芹藤糍。小孩子总是好奇好玩,哭嚷着也要参与一份。包乌芹藤饺子得讲究技巧,皮太厚不好吃,皮太薄会破,漏馅;馅放太少会干瘪瘪,放太多则皮封不上口。小孩子哪能应付得了,所以总是越帮越忙。但有什么所谓呢?反正蒸熟后的乌藤饺子个个涨卜卜,肥嘟嘟,都漂亮极了,根本分不出好丑。我们每人做的乌芹藤饺子拧上不同的花边封口,等蒸熟后专拣自己做的来吃,那才特别香甜呢!做好的乌藤饺子整齐地排在蒸笼里,进锅隔水大火蒸,蒸熟后的乌芹藤饺子乌黑得发亮。品尝乌藤饺子,一口咬下去,满嘴是乌芹藤特有的清香和花生砂糖馅的香甜,那滋味,真叫人难忘呀!
乌芹藤并不只甜馅蒸饺一种吃法,还可以做成汤圆,煮成糖糊糊。乌芹藤糖糊糊的做法是:米、新鲜乌芹藤叶子加水擂成米浆,放进锅里煮,边煮边不停地搅拌、翻炒,免得粘锅糊底;火候差不多时加糖,直到水分收干,变成柔柔韧韧的糊糊。吃乌芹藤糊糊并不是盛到碗里,而是整锅搁在一张倒转的四脚凳上,一家人围着锅坐下,用条匙直接从锅里舀来吃,边吃边聊天,好像不这样就吃不出好味道来。
乌芹藤有清热解毒,消肿去湿,补气活血的功用,所以我家乡的人选择农历三月三吃乌芹藤糍,是为了经过一春辛劳农耕,大耗体力后,好好进补一番吧!我爸还告诉我,正因为乌芹藤有消肿去湿,补气活血的功效,在饥荒时还救过人命呢!闹饥荒时,人饿得水肿,乏力,就是靠吃几顿乌芹藤稀糊来消肿和缓过力来的。
来美国后,我已多年没尝过乌芹藤糍的味道了。我家出国时,带了一袋纯乌芹藤粉出来,一直装在橱柜里的玻璃瓶内。亲戚朋友回国,从国内带给我们作为礼物的家乡特产中,也常有一袋乌芹藤粉。移民生活自然忙碌,我家橱柜里那瓶乌芹藤粉越装越满,超市里也有现成的包装米粉卖,我们却一直没时间、没闲情再做一顿乌芹藤糍来吃。只是每次打开橱柜门,看到那瓶乌芹藤粉,总会想起当年乡间的生活……
作者简介:
原名李喜丽,广东台山人,93年移民美国。纽约大学数学教育硕士,纽约市公立学校老师。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和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四次(美国)汉新文学奖的佳作奖,2020年汉新文学奖散文金奖,2018年法拉盛诗歌节新诗三等奖,2018年海外华文著述奖新闻报道类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