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上照代《等云到》一书,记述了与黑泽明导演一同拍片的时光,其中一句名言,“关于电影,有三件事黑泽先生说了不算:天气、动物和音乐。对于这三样,除了等待或放弃,别无他法。当然,黑泽先生是不会放弃的。他选择等待。”
侯孝贤先生拍片的时候也经常在等。在片场,他能为了一片云,让剧组停下,静静地等。不做什么也不多说话,也不知道要等多久,就都停下来。
舒淇说,拍《刺客聂隐娘》的时候,整个剧组经常在等风,等云,等鸟儿散去。最后一场戏,聂隐娘向嘉信公主辞行,她走向立于山头之上的师父。山峰险峭如刀削,她们身后,突然涌起了海雾一般的云朵。
后来,《刺客聂隐娘》上映,在美学上登峰造极。喜欢的人像中毒一样刷了一遍又一遍,侯导的等待也算值得。
早在很多年前,他就有拍聂隐娘的想法,读了大量的书,从南北朝到隋唐的社会风俗史,到遣唐使和唐朝之间的关系都梳理了一遍。美术指导去苏州买仿唐朝风格的丝织品,每一幅道具屏风都是手工画出来的。所有的积累构成艺术直觉,让他在讲故事的时候有了无法言明、但无比清晰的方向,才知道如何去“等”。
朱天文曾说,“侯孝贤是个抒情诗人而不是说故事的人,他的电影的特质也在于此,是抒情的,而非叙事和戏剧。”
看惯了好莱坞式的强叙事剪辑之后,观众可能不习惯侯导的镜头语言。在看过《行云记》之后,再去看《刺客聂隐娘》,整条故事线看起来更加流畅。电影其实已经把所有能够传达的信息都传达到位。宛如一幅悠长的卷轴,缓缓摊开后,在深邃而精美的背景之上逐渐显露的是刺客、武士和贵族们平静、华丽而又残酷的日常。
聂隐娘的好看,是那看得见的山高水远,山有棱角,水又气韵。聂隐娘的好,更是朱侯二人联手将中国武侠中的“道”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是道家超脱于儒学的洒脱面,是家族、城邦责任之外的个体的自性自觉。
在《海上花》时期,侯孝贤直接在银幕上打造出了一个“张爱玲心目中的上海”,重重深院掩映着的旧梦依稀,隐隐散发出鸦片的甜香,一个复杂、暧昧又充满了鬼魅般气息的古中国映像。在《聂隐娘》中,侯孝贤借助浩如烟海的资料与典籍,一点一点地打造了一个他心中对于唐朝的想象。
侯导曾经说过,“我总觉得有一天电影应该拍成这样子:平易,非常简单,所有的人都能看。但是看得深的人可以看得很深,非常深邃。”
他一直认为,技艺是人在世界上存在最重要的东西。技艺是确切的,是你跟现实事物的接轨。比如你要进入这个行业,假使你会画画,你会一样特殊的技能,这就是最好的起点,而且你会越走越深,深到一定的程度,什么都是通的。
作为一个写字的人,我特别认同侯孝贤的恒心和定力,用全部心力,去创造新的语言,新的感受美、感受世界的方式。跟随自己心的方向,等自己的那片云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