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精的故事
像这样的星期天,一整天里小边要做不少家务。从早起扫地、浇南瓜、喂鸡、喂猪、煮午饭,中午过后切猪菜、煮猪食……他这一天干不少活啊!阿爸阿母忙于出工,难得不上学他自觉地分担一下。他干活时,妹妹也能帮上一丁点忙呢。扫地,他拿个大扫帚在前头,妹妹拿个秃秃的小扫帚紧跟着;浇门前那一大片南瓜,水要从屋后的小塘里取来,妹妹在前他在后,兄妹俩扛着,妹妹太小了,踮着脚,他让她一大截还是蹒蹒跚跚;喂鸡她行,只是趴着看那群鸡们啄食,总被溅得一脸湿麦糠,鸡们吃饭不老实,啄啄刨刨的……但是,至少她能给他打打下手,不像弟弟小中一丢下饭碗便不知疯哪去了。
大半午他们煮过猪食——妹妹往灶口一小撮一小撮送草,他拉风柜,火烧得猛极了,才不久就煮好了。他要在灶里的余灰里煨块地瓜给她吃。这算是犒劳她。小缘不要,她说上个星期天和上上个星期也是煨地瓜,吃得口焦喉燥——这个成语她还学不准,说成“口焦喉叫”,还抹得满脸黑乎乎,活像个“灶君公”,阿母回家是这样骂她的啊。小缘要她哥给她“变”个新式的来。
他便拿生地瓜给她刻一个小人偶,用铅笔刀来刻。打算刻一尊关云长,小边见九郎刻过,自己初次尝试,还不知成不成呢。当然,万一不成亦可改为土地公……
才刻到一半,整个人形有了,脸眼和衣纹还没出来,九郎喊他了。
“一起放牛去,要不要?”九郎站在小边家门口,一脚踏在门槛上,手里的牛绳当作一条鞭子晃着晃着,老牛偷偷啃了一口南瓜叶子,被叶片上的绒毛扎了下,不住地“咳嗽”。
九郎大小边顶多,跟三叔同一沿(年龄段)的吧,早几年就不上学了,在生产队当一名牛娃挣工分。同时也当孩子王。夏天时候,他从老牛尾巴拔下一根毛(干这事儿要胆大心细,不然老牛会踢人哦),系在长长的竹竿头上,挽了个活结,伸到苦楝树上去捕蝉,若捕到公的肚皮上有个“开关”,一摁它就如同在树上那样“吱——”地响了,母的则没有“开关”摁不响,不过,不管公母最终他都弄把火烤了吃,焦香焦香的;拿梯子掏麻雀窝,麻雀窝做在老屋的瓦筒底下,明明都是鸟,燕子在厅堂上拉得到处是鸟粪,人们却把它当宾客一样欢迎,麻雀钻进瓦筒底下还被作为“四害”之一除之而后快,九郎有时掏到鸟蛋煮了吃,有时雏鸟出壳了,红通通的,浑身没有一根毛,他们喊它:红铜茶壶,真像一把红铜做的茶壶啊,放在地上晃晃悠悠,路都走不稳,老鸟在树上不住地哀号,他们就把它弄死;一条水蛇他抓住尾巴,一抖,水蛇全身骨节就脱臼了,死不死活不活的,软绵绵由着他来折腾……九郎还会不少小制作:做链子枪,用铁丝折个枪架子,脚踏车的链条拼成了枪膛,铁丝磨尖的撞针,放进火柴药就能放响了——他放枪的时候,别的小孩子都死命地捂耳朵,同他要好的也让放一枪试试;用子弹壳和弹头做摔炮,弹壳的尾巴敲合,铆住了弹头,底部锯道小口,放进炮纸,往空中一抛——还系着好看的公鸡尾巴毛,掉落地上“嘭”的一声;还用高粱杆做机关枪,这个别人也会,切开一头,支进一截短的高粱杆,就是枪托了,安上三脚架就成,可是九郎做得比谁都精制,有准星,有扳机,甚至有子弹铗或子弹“盘子”,一小截一小截高粱杆连起来成子弹串,交叉着在身上挎上两串,再抱着这么一挺“机关枪”,那才叫威风。其他的什么纸飞机、弹弓、飞去来器、麦管笛、圆珠笔芯的小人、线轱辘自动车、木头陀螺……更不在话下了。吸引了不少小孩在他身边,包括弟弟小中。
可是,去放牛九郎偏要喊小边一起。因为放牛是正经事,是工作,他以此挣工分的!那帮野小子跟了去,不是在麦田玩“救国”,就是在地瓜塬玩“冲关”或“一鼠二牛”,弄得一片狼藉,到时生产队长就要怪九郎。小边随他去放牛却什么也不想玩儿,就要他把家里的连环画带一本来看看——《智取威虎山》啦,《野火春风斗古城》啦,《小兵张嘎》啦……九郎有一抽屉的连环画。
“到底去不去呢?”九郎又问。
小边犹豫着,家务活做到这阵节暂且也没什么干的了,待要煮晚饭、喂猪、喂鸡、收屋埕上晒的菜脯也还要两三个钟头——还早哩。只是,给妹妹刻的地瓜人偶还未刻好……
小边看了下妹妹,小缘正也看他哩,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哥跟九郎放牛去,你在家不要乱跑,待会摘蛇果来给你吃,”他把刻一半的“关云长”放在妹妹手上,“回来再给你刻好。”
他顺手把门带上。走没几步,又回去要妹妹把门从里头栓上。平时他和弟弟去上学,她也是自己一人待在家里,这一带也没个幼儿园。
他们沿大路一直走去。踏过太平桥,从水涌穴过去,就是最平坦的“五亩园”,穿过木麻黄防风林,大路从两口池塘之间穿过,左边是长方形的,右边则是圆形的,然后是乌龟墓——古老的大坟早已被平为田塬,只余石碑伫在田埂上,到了大渠道岸边,这才是生产队允许放牛的所在。
一路上,九郎扯着老牛不让它偷啃道旁的庄稼,小边追着他问:“连环画呢?”九郎拍了拍裤兜——在里头放着呢。小边不禁神往了,他猜想会是怎么样的一本……战斗的?捉特务?还是古装的呢?他最喜欢古装了——最先看到古装的是《东郭先生和狼》,那里头人们穿着裙子一样的长袍、盘着头髻,平白无故觉得古代人很娘儿气,而有些蓄着长须则男不男女不女,怪兮兮!最近,隔个时间出一册的《三国演义》就好多了,武将们铁甲长刀,威风凛凛的,那才是真正的古代人啊。上个星期天九郎给他看了《千里走单骑》,这回是不是买到新的一集了?
九郎牵着牛绳,望着老牛一口一口地吃草。说真的放牛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尤其是在他们这一带,没山没林的,田挨着田,塬接着塬,田埂只窄窄的一小条——小边长大后才知晓这是人口太多的缘故,连古墓顶上都开垦了种作——就是允许放牛的渠道岸也离田地不远,稍不留意牛就偷吃了庄稼,且黄牛不如水牛老实,它兴许晓得田里的庄稼也有它的一份辛劳,人吃得它怎吃不得呢。
九郎拍了拍裤兜,说出的话却同刚才相反:没有啊。
小边生气了:“你不是说有带着呢?”
“我啥时候说有带呢?”九郎一脸赖皮相,“啥时候说有带连环画?!”
小边扑上前去掏九郎裤兜,以往也曾明明带着骗说没带,逗他急,另外不想太早给他看的原因是,生怕他看完就回去,自己还是没了说话的伴,一个人牵着牛,看它慢慢腾腾啃草。可是,这回真的没带,小边只从九郎裤兜掏出一块擦鼻涕的手帕和一支弹弓来。
上了这个坏蛋的当!小边扭头就走,他果真生气了,走着,手摔得老高老高的。
“回来!”九郎喊。
小边马上转过身子,喜出望外地问:“你藏在哪儿?”
“没带啊,真没带,那些全都给你看过了啊,又没新的,还带来干什么呢?”九郎说,“我讲故事你听吧。”他说得挺诚恳的,自从上个学期小边迷上看连环画,每个星期天都随他来放牛,也看了不少连环画,九郎抽屉里确实没有新货了。
“讲什么故事呢?”小边好奇地问,他知道九郎有一肚子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讲好比卖连环画的新华书店呢。老牛趁他们说话的档儿,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麦田,小边连忙帮九郎扯紧了牛绳。
九郎说:“我给你讲个虎精的故事吧。 “虎精?”
“对,虎精……”九郎咽了咽唾沫,张开嘴巴,让自己的的舌头直直挺挺地竖了好一会儿,这是讲故事的人正式开讲的做派,他学得活灵活现,他说,“从前有个人家……”
小边激动得直搓手,却不忘插嘴问了下:“为什么讲故事都要说从前什么的从前什么的?”
九郎笑了,转而严肃地告知他不要插话,这是听故事的规矩——懂不懂?
“你讲,你讲。”小边不好意思地直呵呵。
九郎又让他那神气的舌头竖了好一会儿,开始讲了:
“从前有个人家,阿爹出远门做生意去,留下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有一天阿母到外婆家做客去,傍晚的时候,在回来的路上阿母被虎精吃了……”
小边“啊”的一声,赶忙捂了嘴巴,好在九郎并不在意。有几只长脚花蚊叮在老牛屁股上,老牛生气地甩动尾巴,小边折了支白茅穗子讨好地替它拂了起来,老牛却不感激,扬起了蹄子,险些儿被踢个正着。
“虎精穿上阿母的衣服扮成她的模样来叫姐弟俩的门:
‘开门,开门,阿母回来了。’
‘怎么不像阿母的声音?阿母不是这么粗的嗓门儿!’机灵的姐姐觉得不对劲。
‘傻孩子,阿母在外婆家炸浆果吃多了——吃油哈声!’虎精编造谎言来骗小孩子,它尽量地捏着嗓门儿说话,犹自声音沙哑着,不过确也像油吃多所致的样子。
弟弟信了,不等姐姐同意便拔开门栓。虎精进到屋子里,同时带来一阵风把煤油灯吹熄了,它不让孩子们再把灯点上,它说阿母好累了,要睡觉了,让姐弟俩也同它一起上床,脚也不用洗。”
“这下可要坏了!”小边暗暗着急,替那姐弟俩担心。
“以往,姐弟俩都要以摔跤来比出胜负,赢的人可以选择同阿母睡在一头。这回姐姐假装输给了弟弟。她自己睡到一头去,半夜她听到‘阿母’——虎精伪装成的阿母‘卡嚓卡嚓’咀嚼着什么食物。
‘阿母您在吃什么好东西呢?’她试探着问问。
‘哦,从你外婆家带来的豆干签!’虎精回答说。
‘我也要吃,’姐姐说,‘我好饿!阿母给我吃一根!’
虎精递过来所谓的“豆干签”,竟是一根小孩的手指头!”
听到这里小边头皮一阵发怵,这个故事太碜人了,但也很吸引人,使得他又怕又忍不住想往下听。
九郎把自己的手指头放在嘴边,扮着怪脸假装着咀嚼的样子,额头上堆起的皱纹真像“虎精”额上的“王”字,小边抖擞了一下,缩着脖子不敢瞧他。
“姐姐知道弟弟已经被吃掉了。她假装着尿急了,要求起来到尿桶上撒泡尿。虎精怕她跑了,说什么也不同意。它说半夜三更阿母怕你走丢了。
小姑娘说:‘尿桶就在门嘴口,我走不丢的,阿母若还担心,我有个办法——’她掏出身上放的跳小米球的细绳子,一头栓在自己脚上,另一头给虎精捏着,它可以不时揪揪看她还在不在。
虎精放心了。
小姑娘一出门就把绳子系到尿桶耳上,虎精每次揪动都感觉有沉重的东西还系在另一头呢。她却早就跑开了……”
“真是聪明啊!”小边不禁又喊了出声。
“‘这死丫头撒一泡尿竟这么久?’虎精终于起了疑心,出门看小姑娘已经跑到村口。
吃人不吐渣的虎精马上要追上来了,小姑娘走投无路,便爬到一株大树上。
虎精上不了光滑的树干,它最近人肉吃了太多,又没有注意锻练,体型明显长胖了,它就要树下大喊:‘下来!快下来!’
小姑娘回答道:‘我不下来!下来你就会吃了我。’
“不会的,不会的!阿母怎么会吃自己孩子呢?”虎精假惺惺地说道。”
小边又抖擞了下,野外风有点儿凉,他心想:小姑娘千万别上虎精的当啊!
“小姑娘说:‘你是虎精,你不是阿母!’她拆穿了它的假面具!
虎精见再也骗不了小姑娘,更凶恶地对着大树吹风,吹得大树晃来荡去。小姑娘紧紧抱着树干,好几回差点没被摔下来。”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小边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可是也不能替那可怜的小姑娘想出个好法子来。九郎偏在这个时候卖了个关子,他停下来替老牛把屁股上的蚊子一只只拍死,拍得一手都是鲜血,又叫小边牵着牛绳,他下去渠道底把手来洗洗。洗过手,站在岸上撒尿,尿柱呈抛物线撒入悠悠流动的水里,讲故事的人心不在焉地吹着口哨。
这当中担搁了好大一会儿,小边好生替小姑娘担心,就怕她支撑不住,掉落下来被虎精吃了。可是,关键时刻又不好催促九郎——假如,他变脸了不接着讲,那就完蛋了。
幸好九郎撒完尿,心情极舒畅,接过牛绳他一口气把故事讲到了结尾。
“阿母和弟弟已被虎精吃了,阿爹又在远方,小姑娘非常无助,她对着天空哭了起来,边哭她边唱着:
白云白模糊,白云是我母!
乌云乌叠叠,乌云是我爹!
从天边飘来一朵白云和一朵乌云,载着小姑娘飞走了。”
“哦!”小边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觉得这样的结尾很勉强,假如不是小姑娘唱的“念四句”——本地对顺口溜或者诗歌的叫法——合折压韵的,听起来浑然天成,非常非常的正式,他准要以为结尾被九郎篡改了。一朵白云和一朵乌云飘过来把小姑娘救走?这是不可能的事!小边心想,假如,假如他遇上了虎精,即使懂得诳它,来得及跑开,也爬到树上了,就是扯开嗓门儿怎样唱,也不会有白云和乌云来搭救的,这种事是不可能出现。也就是说,故事里的小姑娘免不了被虎精连骨头吞掉。
小边默不作声尾随在九郎身后,老牛认认真真地啃着草,仿佛那不是在用餐,吃草也是它本份的工作呢,啃完了一小片草儿,它才慢悠悠地迈出两步,牛娃挪前两步,小边也紧趋两步。四下静极了,只有老牛镰刀似的舌头把青草卷进去,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小边愈来愈是忧心忡忡,他唉声叹气的。
“遇上虎精谁也没办法啊!”九郎仿佛瞧出小边的心事。
小边胆子并不小,但是他太会担心了。有次阿母和村里几个妇女被生产队派去农资公司挑化肥,兴许是路远,或者被什么担搁了,天快暗了,一家人围着饭桌吃晚饭,她还是没回来。他不停地跑出去看,吃两口饭跑出去看一回,再吃两口饭又跑出去看一回,以致一碗稀饭吃到好比凉水一样。最后,索性站到大路头去等。挑化肥的人出现在夜色里时,他腿都站麻了。阿母吓了一跳,说:“这不是小边吗?”回家后她骂孩子他爸还不如个小孩,人没回家也一点也不寻究,就知道吃饱“躺大猪”!而小边担心有时会担得过份,前个时间谣传本地要地震——靠近台湾海峡,只要那边有个风吹草动,这边就谣言四起,大人们都习惯了,该吃吃,该睡睡,该出工照常出工。那天村里放映露天电影,是个喜剧片,看电影的全被逗得呵呵直笑,小边也被逗得想呵呵呵地笑,可是笑不出。他心里一边想着:“地震了怎么办呢?房子要蹋了?树也要倒了!人和牲口都要被压住啊……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啊!”可是,电影确实太逗了,他忍不住又要笑了,马上又担心起来。一阵子喜,一阵子忧的。他问阿母:“不是说要地震了吗?”他苦巴巴的,阿母摸了下他的脑袋说:“小小的就爱忧心忧肝怎么得了啊!”
他现在担心的是妹妹小缘一个人在家。
“牛吃饱了吗?”小边问九郎,其实他跟来放牛不是一回两回,也清楚老牛肋下那两个小窝没鼓起来,是不算吃饱的。牛,耕田时力大无穷,它的饭量也相当大!
“急什么?还差远哩!”九郎回答他。
小边用商量的口气说:“不用每次都让它吃得饱饱的吧?”
“不行!队长说明天牛要去拉石碾,不吃饱没力气拉,要扣我工分呢。”九郎说,“你急什么急?”
“我要回家收菜脯,喂猪,还有煮晚饭……好多事要做哩!”
“这么早——你看太阳还老高,做什么晚饭,收什么菜脯,你家猪难道还吃点心?”九郎讥笑他说。
小边默默地又跟着好大一会儿,老牛吃进不少的草,但是那两个“窝”丝毫不见鼓起来。他说:
“我先回去了。”
“你一个人回去?”九郎坏笑着,“那么远你自己敢回去?”
“……”
过了一会儿。
“我回去了!”他鼓起了勇气,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九郎在他身后喊:“路上别被虎精吃了!哈哈哈……”
说真的,荒郊野外,四下没有半个人影,小边确是硬着头皮走着,心虚虚的。走到乌龟墓边上,他拐去墓碑底下采几枚蛇果好带回去给小缘。这里的蛇果是最好的,九郎带他来摘过,红得如同烧红的木炭,甜,带着一丝酸溜溜。妹妹就喜欢酸酸甜甜的吃食,有次他看大人们在池塘边的青石板上搓衣服,心想一定有人忘了把硬币掏出吧,那么搓的时候一定要滚到青石板底下的……待洗衣服的人全都回去,他便扒光衣裤潜到水里把那个角落的沙子,一把一把地捧了上来,果然淘出两个分币来,一个一分的,一个两分的。摇鼓货郎来村子叫卖,他就买了一只渍糖的洋桃给妹妹吃。小缘被酸得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全挤到一堆,却又欢天喜地的。
他急匆匆地摘着,一边注意草丛里的动静。据说,每丛蛇果底下都有条蛇守着。九郎却告诉他:那是坏心眼的人生怕别人抢先一步才这么说。只是,草丛底下凉快,偶然蛇出没了,缺了角的果实却是鸟啄的,蛇才不啃这东西呢……可是,这回小边摘得心荒荒的,单单把枝头几枚红透的摘下塞进口袋,便三步并着两步跑开了。
那一左一右夹着大路的池塘都有个怪名,长方形的叫“长溜渠”,圆形的叫“圆溜渠”。“圆溜渠”小小的,也浅,长满了水浮莲和蒲草。水浮莲茎叶肥厚翠绿,开着蓝幽幽的花,其中一个花瓣上还生出一只黄色的“眼睛”,就像孔雀的羽翎。小边觉得这样神秘感的绚美,总让人心不踏实,好比庙里神像华丽的衣饰。蒲草结下穗子如同粗壮的蜡烛,本地人也就称它为水蜡烛。小孩子们拔了去醮煤油点燃,就有了一支火把玩儿了。但是,没人敢来“圆溜渠”来拔水蜡烛,传说中池水里潜着一匹“水怪”。浅水荒草的小池塘藏得水怪巨大的身躯?人们总爱瞎扯。“长溜渠”却大于相邻的小塘好几倍,说准确点是个小型水库,因为它筑着极高的石坝,也在不同的水位上设着阀门,常年蓄着满满的水,累月不下雨时才打开往洼地里的稻田灌灌。这是一片镜子似的,浩淼的水。曾有几起“结串”——少女们把辫子捆在一起投水自杀——在这里发生,因此又有个凄婉的名字叫“美人潭”。于是,大人们交代小孩们,打那经过若见水面上有花花绿绿,好玩好看的物件,切莫上当!水鬼在找“替代”,引诱你一步步走过去,陡然地踏空沉落水底……
水怪和水鬼的事小边从不相信。
而现时他隐觉左边或者右边水里潜着一个虎精。他屏住呼吸,好比走在钢丝上,从两口池塘之间走过,风吹得他裤脚猎猎作响。
(他目不斜视,虎精在其中一口池塘里恶狠狠地盯着他……)
过去了,他快步跑了起来。松了一大口气!
前头已到茂密荫翳的防风林,木麻黄这种树有个特点是叶子呈针状,掉落到地上搂回家是顶好的烧火柴禾。在树上却是风吹过潇潇响,无风也潇潇响。小边鼓励自己:“我是勇敢的少先队员!我什么也不怕。”他从裤兜掏出红领巾戴到了脖子上,他是这个学期新评上的呢。然而,想想这又顶什么用啊,他们班的王永红,荣获优秀少先队员称号,还不是照样胆小鬼,十一岁了还不敢一个人睡觉,要他阿母搂着才不做恶梦。王永红邻居的张品到学校和人说:“他阿母还逢人炫说她家永红娇贵呢。”于是,他开始把自己想像成小兵张嘎。小边有个不怎么好的习惯,不时总爱将自己想像成某个电影里或书上的英雄。如此方才觉得好快活好快活哇,晚上睡觉还如同放电影似的把梦来做做。可是,这回不怎么行呢!因为,他怎也迈不开腿向防风林走去,阴森森的防风林,如同一张巨大嘴巴张开……他又改成自己是小英雄雨来,或者闪闪红星潘冬子,赵子荣,邱少云,甚至千里走单骑的关云长……都不行!最后,他把自己当作董存瑞。
小边右手托举,好比那上面果真有个炸药包呢。左手握紧拳头!
——董存瑞手托着炸药包,一步步走向敌人的碉堡。四面子弹呼啸……
小边满脸的悲壮!
啊,脚踩在个什么东西上面了。软乎乎的……他晃了下,猛一趔趄差点儿没让摔倒。低头看看,却是一个被风吹落的鸟窝。防风林里住着不少鸟儿,山雀、伯劳、红嘴蓝喜鹊、戴胜鸟……它们都是些聪明的鸟儿,把木麻黄的落叶衔去织成巢窝,住在里头暖不烘烘的。掉在地上的不知是哪种鸟儿的作品,真像一顶棉帽啊!难怪踩着要被唬一跳。“董存瑞”冒着“生命危险” 继续往前走,因趔趄了那下,他变换成左手托“炸药包”右手握拳的姿势,但是自己没察觉呢……阴森的防风林啊,怎么这样长!风吹着树叶潇潇作响,树枝因拢在得太近擦出“衰衰衰……”的怪声,仿佛谁在开启一扇木门。虎精?
林子里木麻黄依依,一株挨着一株,把这里和外头隔绝,成为两个世界!而每一株树下皆蹲着一个虎精!
小边——勇敢的战斗英雄“董存瑞”刚刚从课堂上学到“视死如归”这个成语。他想:假如,假如自己免不了要被虎精吃掉,那么就在防风林里头了。这里太适合虎精吃人了。偌大个林子,静极了——风声、树声和鸟鸣使得更加幽深静寂。谁也不会来打扰虎精吃人的!虎精的牙齿白森森的,又尖又快,要吃个人好比大人吞个虾丸什么的,很快的它就吃好了。快得让人都不觉察到自己被吃掉了——那个过程兴许连疼痛都无有感觉。好了,虎精抹了抹嘴巴,胡须上沾了点儿血渍,擦净了,又咂巴了两下,回味了一下——嗯,这个小孩味道还不赖,只是太久没洗澡,有股儿馊味。那么,它从容地换上他的衣裳,甚至,不忘把红领巾戴上。
董存瑞从敌人碉堡走过,已经死过了一回。电影里播放英雄壮烈牺牲的镜头都是,身躯倒下了,他的灵魂继续前行。
陈小边从那片木麻黄防风林走出时,已被虎精噬进肚子里。
虎精披着小边的衣裳往前走,他则待在虎精的肚子里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儿……
“五亩园”是这一带最为开阔的地方,傍晚的阳光尚且强烈耀眼,照得田野上像镀着层金属,且有流淌的感觉,如是人世伊始的蛮荒苍凉。已过农忙季节,只几丘豆塬上有些人影,在懒散地薅着豆垅上的杂草。说实在话,干着大集体的活儿,队长或记工员不在边上督着,傻瓜才会卖劲干!他们不时停下手中的活儿,把整个人倚在锄头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小边的阿母亦这组人里头。
“哎,那不是你家小边吗?”邻居家的萍芬用胳膊肘儿捅了下小边阿母。
她抬眼看,果真远远地见她儿子垂头丧气地走在田埂上。
“小边,小边。”阿母喊道,小边没有反应。
“那孩子怎么魂不守舍的!”
萍芬帮着喊叫:“小边,你阿母喊你呢,听见没有呀!”
小边方才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她们。
“这死孩子,怎么一个人在田埂上走!”阿母说。她哪知晓儿子从防风林出来之后,就迷迷糊糊了,一时走脱了大路,在小田埂上好比被掐了脑袋的苍蝇瞎转着。
“哇……阿母,阿母,”小边撒腿向阿母跑来,他带着哭腔,“我被虎精吃了!”
“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你这不是好好的呢?”阿母纳闷不已。
“虎精把我吃掉了,哇哇哇……它穿上我的衣裤……”
在场的大婶小姑们全都笑弯了腰,“哈哈哈,你家小边又在搞怪了……”
小边并不是个爱搞怪的小孩子,然而却有个“故事”让大人们记着哩。他家旧房子邻近祠堂,那年萍芬的阿母过世了,灵堂设在祠堂里。那会儿他才五岁半,没事就开着巷廊门,搬了个小椅头瞧着。农村办丧事有个特点,停灵那几天亲人们,尤其是晚辈要轮番着哭个不停,一片孝心和悲伤的。萍芬家姊妹多,大大小小七个,人称“七仙女”(数量恰好,容貌则谈不上)。那就热闹了——拖长音调,连唱带念,合折压韵的哭啼声此起彼伏,悠悠哽哽,比那戏台上七八个梨园旦角在唱起还要动人呢。小边坐在巷子头,居然学着那七姊妹“唱”了起来。大人们笑坏了。差不多三两年里总有人逗他:“小边,七仙女怎么哭阿母?”或者说:“学一个听听,给你水果糖吃。”他就学一个。他并不贪图有水果糖吃,而是大人们予以嘉许的眼神,他有满足感呢。有次,阿母在边上,有人要他学一个。他不敢呢,他也知晓那样意味着,阿母也如萍芬的阿母死翘翘了。他再怎么爱慕别人的夸奖,也不敢当着阿母的面学那个。几位大婶又不住要他学一个学一个。他偷偷地瞅了下阿母,没想到,阿母双手抱肘,竟自豪地说道:“学一个她们听听。”小边双手高举向天,十指颤抖,齐齐拍在膝盖上,拖着唱腔:“噫——阿母我苦喽……”真是惟妙惟肖。这事一直传为笑柄,因而众人认为他爱搞怪。
那会,阿母不忌讳,且他还小着呢,仿佛是他学会了一样什么好才艺。现时却不许他再如此疯癫。她一把将他扯来,狠拍了他一下屁股,骂道:“讨厌孩子,装什么神鬼!”使大力那一拍竟将小边拍“醒”了,登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飞出,他重新感受到知觉,血、肉、神经的身躯回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回去!”阿母骂道,“快去把屋埕晒的菜脯收起来,煮饭,喂猪!”
“嗯!”此时小边也焦急起家里有不少家务要做呢,他撒腿沿大路跑去。
阿母喊:“回去不许再装神弄鬼,吓唬了弟弟妹妹!”女儿小缘胆小得出奇,可受不得这样惊骇,不得不交代他。
小边急匆匆奔回,远远地瞧见了村子,有的人家已开始生火做饭了,炊烟袅袅悠悠的,他恍若出了趟远门,在外头待了十年八年似的,居然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他看到弟弟小中和几个小孩在太平桥上滚车轱辘玩。铁丝折个钩子,赶着尿桶脱下的铁圈呼呼呼地跑,他们在桥上比赛谁滚得更远更久,还没有倒下。
小边喊了声:“小中。”
小中贪玩,一天到晚就在外头疯,待要吃饭了才一身泥汗地回家。常常穿没几天的新衣扣子就掉得净光,打架打掉的。有次被九郎和别的大孩子挑唆,爬到屠宰场的猪圈顶上去偷摘葡萄,差点掉进猪圈弄上一身猪屎。说他他也不听。小中还贪吃,摇鼓货郎来他就追。摇鼓货郎挑着担子喊:“鸭毛鹅管鸡肫膜,破铜旧锡,卖没有——”一头箩筐放着针头线脑、小玩具和吃食儿,另一头用来放收来的破铜旧锡鸭毛鹅管什么的。人们拿着家里那些东西和他交换。农村有的大都是些鸭毛、鹅管和鸡肫膜,逢年过节宰家禽得来的。破铜旧锡却极少。倒有一样是牙膏壳,那时候那东西是铅做的。小中就常拿那个去换牛皮糖吃。有次,牙膏还有大半支,他等不得了,居然把牙膏全挤在牙刷上,把壳儿拿走了。
小边当哥哥的总要管束他,让他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要这么样,要那么样……小中怕他哥哩,见小边就躲开。这不——一听小边喊他,小中就停下轱辘不滚,捡起圆圈夹在肢夹窝,往另一外方向跑开了。
“小中,小中……”小边喊着,看他跑远了,小边苦笑着摇了摇头,嘀咕道:“要亲他他还以为要咬他。”这个时候,小边并不想说弟弟什么呢,更不是又要管束他。而是,看见他只想喊他一声喊喊的……尽管小中有多淘气,那也是弟弟啊。假如,假如,这回自己被虎精吃了,那样的话,穿着自己衣裳的就是虎精了,虎精可不会轻易放过弟弟,它要把他吃得只剩一只手指头……唉,小边想,往后可要对小中好一点儿,不要总是骂他这骂他那的。冬天里,兄弟俩晚上挤在一张小床上睡觉,暖不烘烘呢。即使要忍受小中长年不爱洗脚的臭脚馊味儿,和因吃得太饱不停的放屁声,也无所谓呢。
“往后,一定对弟弟好点!”小边心想,“不能再让他怕自己的哥哥像怕个啥似的!”
小边往家里走去,妹妹小缘还一个人在家呢。
他急促地拍门,“小缘,小缘,开门噢。”
小缘好似在门后候着似的,他没拍几下她就把门开了,喜出望外,一叠声说:“哥哥哥哥哥,你回来了啊!”手里还捏着那刻一半的地瓜人偶,等着他给她刻好呢。让妹妹一个人在家等他太久了!小边想起给她摘的蛇果,连忙往裤兜掏掏,看有没被弄碎掉。掏着,掏着,小边陡然把手从裤兜里拿出。他扮起怪脸,额头上堆起的皱纹像“虎精”额上的“王”字,张牙舞爪地向妹妹扑去。
他恶狠狠地说:“我是虎精!我要吃掉你这个小姑娘!”
小缘愣了下,“哇——”地被吓哭了。
2012年11月14日
《天涯》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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