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写过一篇叫做《红苕的世界》的散文,那里提到了红苕干的事情。今又想起了与红苕干诸多的往事来,觉得有必要再作个“补充”,以了却我在时间的路口,已把它淡忘了的歉意。
因此,这篇文章就自然成为前一篇的姊妹篇了。
一一题记
以前人们常说:你起什么假嘛,身上的红苕节节都还没倒干净呢。凡听到这样的话,就没人再言语了。不言语的原因,恐怕只有自己才知道,即使心里对这话不服气,也无可奈何。你若不识相再狡辩,别人就再刺激一句“你已忘本变质了”的话来,那就更让你难看地尴尬了。“沉默是金”,这时候能派上用场,是最好的解释了。
在那个“吃红苕”的年代,村民们都喜欢拿红苕说事。则红苕是人们餐桌上的主要食物,二则红苕给人实实在在的感觉。实实在在的内心,憨憨厚厚的外表,不管你怎么看它,它都保持一惯的沉默,吃进肚子,立马让人精神抖擞,力大无穷,还不会让你很快又感到肚子饿。所以,拿它说事的人才越发多起来,“红苕出来像牯牛,白面出来像西猴”。“西猴”瘦成了啥样,我终没见过,但牯牛的确是膘肥体壮,给人以结结实实的感觉。
时光荏苒,岁月无情,经过几十年的捣腾与稀释,我身上的“红苕节节”,早已不复存在了。但我对红苕的那份情结却深深烙在心底,成为许多年来挥之不去的记忆。
提到红苕,不得不提及由它派生出来的另一件成品一一红苕干。记忆中的“红苕干”,是与老家屋后的那两个大石头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那两个大石头,“长”在了我们家自留地的一侧。山脚下的自留地里发出来的苗子,常被周围的枝枝蔓蔓欺负,每年收回的“果实”都差强人意。好在旁边那块高出地面而居、倾斜放置的平面石,还可以常常被我们所利用。不然它的“多余”,更会让我们对那自留地没有多少盼头了。
紧靠自留地边上的那个大石头,旁边有一丛竹子,上面常常落满竹叶,下雨也藏不住水。石头的宽度与长度,很像一张铺在那儿的席梦思床。在它的“脚头”有一个深“坎”,落差足有四五米高。我们只有“清醒”的时候,才敢在那上面玩耍,比如在那上面“办酒席”“摸乌龟”等等,也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不小心摔下去。靠近山岩的那处像口棺材状的“棺材石”,最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我们在它的怀里想干啥都行,比如睡瞌睡呀、打跳呀……等等,无拘无束的,不用担心滚下去会摔得鼻青脸肿。因为它就像有意栽在那儿一样,被周围松软的泥土保护着。
这两块石头对于操持家务而当家的父母来说,更有着非凡的意义。每年秋末冬初,便派上大用场。我们这些好玩的娃娃们,也只好顺从着,把这两块宝石让给大人们使用。
他们是拿来晒红苕干用的。
两块大石头的周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挡,太阳一出来,光凭石头上升腾起来的温度与照下来的阳光的合力,再“水”的东西,一天下来也会被晒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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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家家户户晒红苕干,已是司空见惯。每到红苕收获的季节,村子年年都会呈现出盛况空前的风景。
切了片的新鲜红苕,或铺在房前屋后的大小石头上,或晒在自家院坝的垫席里。大人们多半负责淘洗和切片,家里成群的娃娃们则负责晾晒。
我们家劳动力匮乏,父亲早就摆脱了农业户口的羁绊,在外地工作少有时间回来,家里全靠体弱多病的母亲,带领着七十多岁的婆婆(指父亲的母亲)与年龄都还小的我们兄妹六人,在红苕收获季节的那段时间,赶工期似的夜夜加班,为的是抢在红苕还没腐烂之前,就把它们个个“安顿”好。
那年月,生产队分的主粮总是捉襟见肘,不管你使出怎样的高招来节约,到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间,肚子都会饿得受不了。不好的情况,在我们这个连基本口粮都吃不上的家里,就尤为糟糕了。
“只要一挖红苕,就会赶上烂天气”,这是村里老人们说出的话。在我印象中,小时候的冬天,雾气弥漫、阴雨绵绵,的确没几天是有太阳的好天气,只要天空不在滴滴哒哒地下着雨,就算阿弥陀佛了。倘若还想要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的确就太奢侈了。
所以,裹满了烂泥巴的红苕,从田间地头、披星戴月地把它们背回家后,个个脏得像极了“泥母猪”,堆在那里着实让人操心。因为有些红苕,浸泡在潮湿的田里很久了,已经有一大股酒味,如果不及时处理,即便拿到酒厂去,再怎么贱卖它,人家都还不一定要收呢。
“在霜降前后挖红苕,红苕就不容易烂了”,这些老农们总结出的现成经验,好像也不那么管用。红苕一旦任性起来,哪管你是在好好地保护它,还是在有意地抛弃它呢?只要它想烂,一样的照烂不误。
前些年吃过了苦头,只说把它们背回家后,趁热打铁般地窖到挖好的窖里保管,天气晴好的时候让它们通通风,冷空气来了又严严实实地捂着,仿佛这样红苕就像进了保险箱一样安然无恙了。
我们家的红苕窖挖在环屋里,红石谷子的土层很干燥,且冬暖夏凉,按理说是最容易保管红苕的了。但川北严寒的冬天,不由分说地冷空气,总能让窖到窖里去的几千斤红苕,留到第二年开春时,连几十斤的种子都不够了。
在这半年不到的时间里,红苕们无疑做出了很让人揪心的事来,最初是一天几个的烂了往外丢,后来一撮箕一撮箕地往外倒。没办法,只好上顿下顿都吃红苕……那一年,本来就不多的主粮,因为红苕太过扯淡的原因,让一家人的肚子天天闹“革命”。
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母亲想出了这一招一一把红苕晒成红苕干来保管,让它细水长流地分布到我们生活的每一天。
那些一直生长在“田”里的红苕,以及淋过雨水的红苕,在严寒的冬日,是最容易冻坏的,而这一部分红苕,便成为我们晒红苕干的首选材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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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当时的情况看,我们这些吃饭不管事的娃娃们,对家里堆积如山的、样子有些丑陋的泥巴红苕真没什么好印象。这主要的原因,是它让我们上顿下顿地吃个没完。变戏法儿地煮稀饭吃、酸菜煎红苕片吃,连好不容易才吃一顿的“干饭”里,也是米少红苕多。
对红苕生出厌恶之情的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它影响了家里的环境,得尽快将它们“收拾”干净才行。这些红苕占去了我们很多个夜晚的时间不说,还把我们累得够呛。我们这些干不了什么大事、只能听从召唤干些小事的娃娃们,按大人们的吩咐,是要将切好的红苕片一片一片紧挨着铺开,中间不能有过大的空隙,当然更不能有一片重叠一片的马虎。
那些月黑风高的夜晚,母亲一边切着红苕片,一边抬头望望天,口里不停地说着零碎话:老天爷,您明天不要下雨了嘛,等我们的红苕干能晒干了,您再下也不迟嘛……
我是长子,比最末的小妹要大好几岁,能唯一替母亲分担的就是带头把红苕片铺好,让它们在微风的作用下尽快把“水汽”吹干。一撮箕红苕片铺晒完了,又去领受另一撮箕任务。等来到母亲面前时,我也会讨好地安慰说,天上有星星,就说明明天可能不会有雨了。再说,老天爷也会看在我们这么辛苦地份上……听到这“共同”的心声,母亲听后,脸上自然少了几分忧愁。手上的刀在菜板上,也发出了欢快而有节奏的响声。
当晚要完成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把母亲做工回来忙里偷闲淘好的红苕,必须全部切完。见了水的红苕最容易出现“水锈”味儿。
白天挣工分的挣工分,读书的读书,谁还有功夫坐下来切红苕呢?活儿多了只有晚上来赶,晚上的时间宽敞些,辛苦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困乏了还有后半夜可以补偿呢!
那时候,母亲的精神就是好,我们很少看到她有犯困瞌睡的时候,婆婆也老当益壮力不亏。我们呢,本来早就坚持不住了,受她们认真劲儿的鼓舞,也只好咬牙坚持。一家人齐心协力地围在一起,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为了在以后的日子里肚子不挨饿,才夜夜展开切红苕、晒红苕的攻势。
切好的红苕片,我们兄妹要兵分两路去铺晒。一路留在家里,把红苕片均匀地撒在院坝的垫席里;一路外出,把红苕片铺晒到那两块大石头上去。
星光下,我背上切好的红苕片,朝我们家的自留地走去,此时那两个大石头正空着呢,后面跟着的小妹给我提着马灯照明。
马灯放出的光,只有一小团的光晕。我心里很害怕,却故意大声找话和她说。要是有什么怪物出现,那也只能与它拼命了。
马灯照不到的远处是黑洞洞的。那黑洞洞的山坡上,有夜鸟发出的没规律的怪叫。
是鸟儿在梦游的声音……在这寂静之时,我首先发出声来做解释。为的是使她,当然更主要的是使我自己别因此害怕起来。
所幸的是那两块大石头,因为在我们家自留地的范围内,还没有被他人抢占去。但如果慢了动作,肯定就不好说了。曾经,就出现过邻居也来那两块大石头上晒东西的事呢。
所以,母亲宁肯熬夜,也要抢占先机。
等我们把新鲜的红苕片,都铺在了那两块大石头上时,背篼也恰到好处地空了。往回走的时候,心里便有了几分完成任务后的充实。
但不踏实的心,也在跟着母亲的心思祈祷,但愿明天是个晴天,能把切好的红苕片晒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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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晒的红苕干,就像事先母亲所预想的那样,在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间,很好地解决了我们一大家子人饥肠辘辘的大问题。
由于一直承袭着晒红苕干的传统,特别是在有一年天大旱闹饥荒时,它真的就像我们常饮的那口虽然细弱、但不曾断流的山泉水,细水长流地苦苦撑起了我们的生活。
青黄不接的二三月,枯木逢春,种子发芽需要一个过程,家家户户的一日三餐,就全靠之前的节余与精打细算度日了。每到这时,我们自留地里事先种出的甜菜,就有了用武之地。记得在我们苦涩的生活中,最常吃的是用红苕干煮酸菜,稀饭就甜菜。没多少油星子的素炒甜菜,一家人围桌而坐,吃得津津有味。有时上山放牛、下地干活,或者晚上肚子饿了,都会从木柜子里偷些红苕干来充饥。
为了调剂我们的口味,家里偶尔也会将红苕干磨成粉,做成红苕馒馒。
特别干旱的那一年,父亲从外面常常带些长了霉点点的红苕片回来,起初我们很是嫌弃它,认为它同样是红苕干,却不如我们自己晒得雪白,口感好像也有些不一样。
这其中的秘密,还是经验丰富的母亲给一语道破了。晒这种红苕干的时候,肯定被雨淋了,又赶上了阴雨绵绵的天气。不过,还是可以吃的……扔了可惜了。
接着,父亲这才配合似地道出了它的来历。由于天旱,我们的供应粮里,也不得不搭上红苕干了。
听到这话,我猛地一想,要是这红苕干,当初放到了我们家自留地边的那两个大石头上去晒了,是保准不会生霉的。
想起那两个大石头无所不及的“神通”,我居然在第二天,从木柜子里抓出了一把发霉的红苕干,真还放到了旁边有一丛竹子护着的那块大石头上去晒过。
在微风的吹拂下,红苕干上面的小霉点像真的被净化掉了一样。
那两块大石头,也多次出现在了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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