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县衙的大堂上,崔明远望着公案后的县令座椅,迟迟没有落座。
"崔大人,请上坐。"主簿李文昌恭敬地说道,脸上带着几分讨好。自从周员外入狱、赵德成逃亡后,这位往日对崔明远爱答不理的主簿变得异常殷勤。
崔明远摇摇头:"我仅是代县令,不必如此。"
裴御史在三日前离开青溪县,临行前上表朝廷,推荐崔明远暂代县令一职。如今公文未下,崔明远本不愿越权,但县衙不可一日无主,他只得硬着头皮顶上。
"崔县尉...不,崔代县,"李文昌改口道,"这是今日需要处理的公文。"
崔明远接过厚厚一摞文书,眉头微蹙。最上面是一份紧急灾报:连日大雨,青溪上游水位暴涨,数个村庄面临洪水威胁。
"立即召集县衙所有差役,"崔明远当即下令,"准备沙袋、木料,赶赴上阳村抢险!"
李文昌面露难色:"大人,县库空虚,恐怕..."
"先从我的俸禄里支取。"崔明远打断他,"另外,派人去请城中富户捐资捐物,告诉他们,这是裴御史交代的差事。"
李文昌听到裴御史的名头,立刻不敢多言,匆匆去安排了。
崔明远回到后堂,取出自己仅有的二十两俸银,交给老仆崔福:"去买些粮食和药材,随我一同去上阳村。"
崔福犹豫道:"公子,这点银子是咱们最后的积蓄了..."
"无妨。"崔明远笑了笑,"饿不死就行。"
正当他准备出门时,柳青儿走了进来。她的箭伤已好了七八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今日她难得地穿了一身素色衣裙,少了些侠女的凌厉,多了几分女子的柔美。
"听说你要去上阳村抗洪?"柳青儿直接问道。
崔明远点头:"洪水无情,耽误不得。"
柳青儿哼了一声:"你一个书生,懂什么治水?"
"不懂可以学。"崔明远坦然道,"上阳村的百姓曾在我清丈田亩时鼎力相助,如今他们有难,我岂能坐视?"
柳青儿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转身:"等着。"不多时,她拿着一个包袱回来,"换上。"
崔明远打开一看,是一套粗布短打和一双结实的靴子,比他的官服更适合抗洪抢险。
"柳姑娘..."
"少啰嗦。"柳青儿别过脸去,"我只是不想看你穿着官服掉进水里出丑。"
崔明远心中一暖,迅速换好衣服。柳青儿又递给他一根手杖:"路上泥泞,拄着稳当些。"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当初在洛阳初遇的情景。那时柳青儿也是这般,嘴上不饶人,却处处为他着想。
"柳姑娘,你的伤..."
"早没事了。"柳青儿活动了下肩膀,"我跟你一起去。"
崔明远想劝阻,但知道拗不过她,只得点头答应。
一行人冒雨向上阳村进发。道路泥泞不堪,不时有山体滑坡的痕迹。崔明远拄着手杖走在最前,柳青儿紧随其后,差役们扛着物资跟在后面。
行至半路,忽听前方传来轰隆巨响。崔明远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转过一个山坳,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山洪暴发,湍急的水流已经冲垮了上阳村外围的几处房屋,村民们正哭喊着往高处逃。
"快!"崔明远顾不上危险,冲向前去。
接下来的场面一片混乱。崔明远指挥差役和青壮村民用沙袋加固河堤,同时安排老弱妇孺往山上祠堂转移。柳青儿则带着几个身手敏捷的年轻人,用绳索救出被围困的村民。
雨越下越大,河水不断上涨。眼看刚垒好的沙袋堤坝就要被冲垮,崔明远突然跳入水中,用身体抵住沙袋。
"大人!"村民们惊呼。
"再来几个人!"崔明远在激流中大喊,"手拉手,组成人墙!"
几个年轻村民受到感染,纷纷跳入水中。众人肩并肩,用血肉之躯暂时挡住了洪水冲击,为后方加固堤坝争取了时间。
柳青儿站在岸边,看着水中那个瘦弱却倔强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她从未想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能在危难时刻爆发出如此勇气。
"柳姑娘!"崔明远在水中向她喊道,"请去祠堂看看,确保所有老弱都已转移!"
柳青儿点点头,转身奔向山上的祠堂。那里已经挤满了避难村民,几个妇人正在熬粥,孩子们瑟缩在角落。她检查了一圈,确认无人遗漏,又帮忙分发干粮和药材。
"姑娘是崔大人的家眷吧?"一位老妪拉着柳青儿的手问,"崔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柳青儿耳根一热:"我...我只是他的朋友。"
老妪笑眯眯地说:"崔大人尚未娶亲吧?姑娘这般人品,与崔大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柳青儿慌忙抽回手,借口查看伤员逃开了。但老妪的话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平静的心湖,激起阵阵涟漪。
入夜后,雨势稍缓。崔明远终于从水中出来,浑身发抖,嘴唇青紫。村民们赶紧生火让他取暖,又熬了姜汤给他驱寒。
"大人,您歇会儿吧。"村长心疼地说,"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崔明远摇摇头:"先安排村民过夜。粮食还够吗?"
"多亏大人带来的粮食,勉强够两天。"
崔明远思索片刻:"明日我派人回县城再运些来。另外,洪水冲毁的房屋,县衙会出资重建。"
村长感激涕零,带着村民去安排了。崔明远这才得空坐下,累得几乎睁不开眼。忽然,一件干燥的外袍披在他肩上。
"柳姑娘..."崔明远抬头,正对上柳青儿复杂的目光。
"逞什么英雄?"柳青儿语气依然冷硬,却递上一碗热粥,"喝了。"
崔明远接过碗,两人的手指不经意间相触,又都像被烫到般迅速分开。崔明远低头喝粥,掩饰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柳青儿则转身望向远处的火光,耳尖微微发红。
三天后,洪水终于退去。
崔明远带着满身泥泞和疲惫回到县衙,却发现大堂上坐着一位不速之客——州府来的李判官。
"崔代县好大的架子,"李判官阴阳怪气地说,"让本官等了整整三日。"
崔明远连忙行礼:"下官在上阳村抗洪,不知大人驾到,恕罪恕罪。"
李判官冷哼一声:"抗洪?本官看你是在收买人心吧?"
崔明远心头一凛。这李判官是周别驾的心腹,此来必无好意。
"下官不敢。"崔明远不卑不亢,"保境安民乃下官职责所在。"
李判官从袖中抽出一纸公文:"这是州府的调令。上峰认为你资历尚浅,不宜主持一县政务,特派刘大人来接任县令。你仍回县尉本职。"
崔明远接过公文,心中了然。这是周别驾在裴御史离开后的反扑,想削弱他在青溪县的影响力。
"下官遵命。"崔明远平静地说,"不知刘大人何时到任?"
"三日后。"李判官站起身,意味深长地说,"崔县尉,年轻人要懂得审时度势。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对大家都好。"
送走李判官后,崔明远立即找来李文昌:"李主簿,你熟悉县衙账目,这三日内将所有账册重新整理一遍,特别是赵德成时期的'特殊款项'。"
李文昌面露难色:"大人,这..."
"放心,我不要你做假账。"崔明远意味深长地说,"只要把真相如实记录。新任县令若要追查,我们问心无愧。"
李文昌这才松了口气,匆匆去办了。
崔明远又唤来几个心腹差役,吩咐他们暗中收集赵德成与周家勾结的证据。他知道,新来的刘县令很可能是周别驾的人,必须未雨绸缪。
安排完这些,崔明远回到廨署,发现柳青儿正在院中练剑。晨曦中,她身形矫健,剑光如水,一招一式都带着说不出的美感。崔明远不觉看呆了。
"看什么看?"柳青儿收剑而立,额头微微见汗。
崔明远回过神来:"柳姑娘剑法精妙,令人叹服。"
柳青儿哼了一声:"花拳绣腿罢了。"她忽然将剑抛给崔明远,"你来试试。"
崔明远手忙脚乱地接住长剑:"我?我从未习过武..."
"所以才要学。"柳青儿走到他身后,调整他的姿势,"你得罪的人不少,总不能每次都等我救你。"
她的气息拂过崔明远的后颈,让他浑身一僵。柳青儿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迅速退开一步。
"先学最基本的起手式。"她板着脸说,"脚步分开,与肩同宽..."
就这样,崔明远开始了他的"剑术修行"。每日天不亮,柳青儿就把他从床上拖起来练剑。从最基础的步法、握剑姿势,到简单的格挡、刺击,崔明远学得认真,进步神速。
"没想到你还挺有天赋。"一周后,柳青儿难得地夸了一句。
崔明远擦了擦额头的汗:"小时候常看街头艺人舞剑,偷偷模仿过。"
柳青儿忽然问:"你还会作诗吗?"
"偶尔为之。"
"那为剑法作首诗如何?"
崔明远略一思索,吟道:
"三尺青锋照胆寒,平生志气未曾残。
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柳青儿听罢,眼中闪过异彩。她接过长剑,竟以剑舞相和,将崔明远的诗意完全融入招式之中。剑光如练,身形似柳,刚柔并济,美不胜收。
两人一个吟诗,一个舞剑,竟配合得天衣无缝。不知何时,院外围了一圈衙役和百姓,看得如痴如醉。
"崔大人和柳姑娘真是天生一对啊!"有人小声感叹。
这话飘进柳青儿耳中,她剑势一乱,险些伤到自己。崔明远连忙上前:"没事吧?"
柳青儿收剑入鞘,头也不回地走了:"今日就到这里。"
崔明远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
新任县令刘大人到任后,果然处处针对崔明远。
先是推翻了崔明远制定的减税方案,恢复赵德成时期的苛捐杂税;接着又派人暗中调查崔明远在抗洪期间的开支,想找出贪污的证据。但崔明远早有准备,账目一清二楚,刘县令无从下手。
这一日,崔明远正在廨署处理公务,柳青儿突然闯了进来。
"你看这个。"她将一张纸条拍在桌上。
崔明远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赵德成藏身黑虎山,与山匪勾结,意图报复。"
"这消息从何而来?"崔明远惊讶地问。
柳青儿轻声道:"青云帮的眼线。消息可靠。"
崔明远陷入沉思。赵德成逃亡在外始终是个隐患,如今竟与山匪勾结,恐怕会对青溪百姓不利。
"得想办法除掉这个祸害。"崔明远喃喃道。
柳青儿挑眉:"你一个县尉,还想剿匪不成?"
"不是剿匪,是引蛇出洞。"崔明远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刘县令不是一直想抓我的把柄吗?给他一个机会。"
三日后,崔明远故意在县衙大发雷霆,与刘县令当众争执,愤而称病不出。当晚,他悄悄带着几个心腹差役,伪装成商人离开县城,向黑虎山方向进发。
果然,他们的行踪很快被刘县令的人发现。刘县令以为崔明远要私自剿匪立功,立即派兵追赶,想抓他个擅离职守的罪名。
崔明远一行人行至黑虎山脚下,突然遭到埋伏。赵德成带着数十名山匪从林中杀出,狂笑道:"崔明远,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崔明远早有准备,立即发出信号箭。早已埋伏在附近的青云帮好手和崔明远的心腹差役同时杀出,反将山匪包围。
混战中,赵德成见势不妙,转身就逃。柳青儿飞身追上,一剑刺中他的大腿。赵德成惨叫倒地,被生擒活捉。
而更妙的是,追赶而来的官兵正好目睹了赵德成与山匪勾结的场景,证据确凿。刘县令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能陷害崔明远,反而因为"及时派兵支援"而沾了光。
赵德成被押回县衙,经审讯,供出了更多与周别驾、刘县令勾结的罪证。这些证词被崔明远精心整理,派人秘密送往裴御史处。
事情看似圆满解决,但崔明远心中并不轻松。他感觉到,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这一日,崔明远正在院中与柳青儿练剑,一匹快马疾驰而至,差役送来紧急公文。
崔明远拆开一看,脸色大变。
"怎么了?"柳青儿问。
崔明远沉声道:"朝中巨变。张九龄大人被贬为荆州长史,李林甫独揽大权。"
柳青儿皱眉:"这对你有何影响?"
"张相国是我的恩师。"崔明远忧心忡忡,"朝中奸佞当道,天下恐将多事。"
正说着,又一匹快马赶到。这次的公文更加紧急:边境告急,安禄山在范阳起兵造反,叛军势如破竹,已连克数州!
崔明远与柳青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他们知道,太平日子结束了,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