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闲读宋词,恰好读到苏轼为悼念原配妻子王弗而写的那首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清明时节里读来,觉得尤为凄凉哀婉,字字断肠。
北宋皇祐六年(1054年),16岁的王弗嫁给了19岁的苏轼。王弗的父亲是苏轼的老师,想来两人或许是受父母之命成婚的。古人结婚年纪都很早,彼时的苏轼还未考上进士,于是婚后在王弗的陪伴下继续读书。
苏轼读书的时候,王弗就在一边看着,“终日不去”。一开始,苏轼并不知道妻子识文断字,还觉得有些奇怪,不觉得无聊么?后来苏轼背书时有记不起来的地方,王弗就在一旁提示,苏轼觉得很惊讶,还不服气。于是拿别的书来考王弗,她居然也能说出个大概来。苏轼这才知道,妻子王弗聪敏却不张扬。
由此,苏轼与王弗这对少年夫妻开始了琴瑟相和、相知相爱的美好生活。
婚后第三年,苏轼离开家乡进京应试,进士第二名,从此声名大噪。几年后,25岁的苏轼被派往凤翔府(今陕西凤翔县)做官,王弗对苏轼说:“你在外做官,人生地不熟的,说话行事都要小心谨慎。”于是王弗随夫赴任,开始成为苏轼的贤内助。
苏轼喜爱结交朋友,但是看人常常走眼。王弗就为丈夫把关,在苏轼与访客交往的时候,她就立在屏风后面倾听谈话,客人走后便告诉苏轼她对对方为人性情的看法和交往的注意事项,结果都证明王弗的判断是对的。
那几年的时光里,二人情深意笃,恩爱有加。可惜好景不长。
王弗这样一个知书达礼的聪慧女子,想来年少时对爱情也曾有过憧憬,期待将来遇着一个才华横溢贴心爱己的夫婿。她很幸运地得到了,虽然只拥有了短短的十一年。
王弗去世第二年,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里说:“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在平静的语气下,忍藏着莫大悲痛。
十年后,苏轼在密州(山东诸城)任职,正月二十的夜里梦见了王弗,写下了对亡妻绵绵不尽的哀伤和思念——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词的开头不作铺垫,直抒胸臆,生死两隔,“不思量,自难忘”一句看似很平淡的六个字,却蕴涵着深挚的感情,不忍思念,却难以忘怀。
妻子的坟葬在他们的故乡四川眉山,与密州远隔千里,凄凉的心情无法在坟前诉说给妻子听,一个“孤”字何尝不是同时形容了两人?
假如能够“相逢”,王弗仍是27岁时那般美好,而在这十年间,苏轼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卷进了新党与旧党愈演愈烈的斗争漩涡之中,身不由己,宦海沉浮,不断地被外放、左迁,历尽沧桑,饱尝艰辛,虽然才40岁却已经是“尘满面,鬓如霜”,怕妻子也认不出自己了。这三个长短句,先果后因,短促有力,道出一种绝望而又无奈的悲痛。
词的上阕写日有所思,下阕写夜有所梦。承接上句的假设,夜里真的做了一个重逢的梦:妻子正坐在窗前梳妆,依稀是当年的模样。梦境真实而熟悉,然而却“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与起句“十年生死两茫茫”相映照,千般思念不知从何说起,无限凄凉堵在心间;而“无言”也胜过了千言万语,夫妻琴瑟相和十一年,自己想说的,对方都懂。
“明月夜,短松冈”化用了前人诗句“欲知肠断处,明月照松岗”的典故(出自唐代孟棨《本事诗·徵异第五》,唐代开元年间,幽州衙将张某之妻孔氏死后,一日忽从冢中出来,题了诗赠给丈夫),苏轼在梦里也见到了那座日夜思念的孤坟。“料得”是个主动词,苏轼反过来设想妻子对自己的思念如断肠般痛苦,附加上“年年”这样一个漫长的时间,反寓自身情感的深切强烈,使这份悼念倍增沉重。
以“明月夜,短松冈”结尾,余韵袅袅,连绵不绝。
整首词虚实结合,采用白描手法,运用长短句的句式参差、分合顿挫的语感,虽出语如话家常,却仿佛字字从肺腑镂出,平淡下是汹涌澎湃的凄凉哀婉,层层堆叠,自然而又深刻,真可谓每一字都浸透着血泪,锥心裂肺。
同一时期的北宋诗人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评赞这首词说“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不外如是!
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