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笔之前,我先想起了百年前的一艘商船。它慢慢泊在十三孔桥边,远来之人眺望镇中,夹仓古镇的棋盘街上“商铺林立,樯帆云集”,如烟的旱柳和操着各式口音的商人来来往往,数以万计的货物在此流转……
几百年时光穿梭如风,历史早已变成射达胸口的第一支箭。如果在十年前,有人告诉我,我的家乡夹仓也曾是一个巨镇,我不会相信。今天我开始相信。我还开始相信,存于记忆里的风俗碎片会以一种变相的形式沉淀在血脉里。
我曾在远离家乡的南方求学、工作十几年,空间上的遥远拉近了与故乡的心理距离,家乡从未以这样丰富的形态活在我心里。于是我开始关注这个小镇,关注这个在小城日照的城南已经消失百年的海上贸易集散地——夹仓。
夹仓镇的繁荣和衰败具有区域的典型特征。曾经水道密布、河网如织的繁华巨镇因为海口的淤塞而烟消云散,留下倥偬的岁月云烟和四通八达的口岸文化,抵达并沉睡在人们的心理层面。
在这尊饱经风雨的老碑刻上,“夹仓镇”三字清晰如昨。
30年在弹指间
大年初二,60岁的尹久世没有如往年一样到亲戚家喝酒团聚,而是到自己承包了二十多年的苹果园里再走走看看。
苹果园不大,只有一亩多。在这个季节,园子里的落叶早已掉尽,只留枯枝摇晃在凛冽的北风中。
这片果园有将近三十年的历史了。上世纪90年代初,村子里划分经济果木地,他向村里争取过几次,才分到这块不大的果园。几年后,他又通过抽签的方式,抽得村北的另一块经济林地,同样用于种植苹果。
近30年的胼手砥足,使得果园已经超越了它本身的意义,成为尹久世和妻子孙元兰心中的一份最刻骨的依赖。这么多年来,果树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经济支持,使他们有能力将两个女儿抚养成人,接受高等教育,这在当地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04年左右,苹果价格跌得厉害,每年收入只有几千元。”尹久世说,这区区几千块,要满足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要供大女儿上大学、小女儿读高中,还要做来年果园的本钱。那时候,他每年都想过放弃,但又咬牙坚持了下来。这一方面是因为市场规律的千变万化,作为农民能获得得可靠信息源过少,很难把握其中诀窍;另一方面则因为本钱缺乏,无力转投其他项目。苹果行情差的时候,不少人不得不外出打工补贴家用。因为掌握不了相应的技术,他们大多从事重体力劳动,收入非常有限。“大夏天的,到建筑工地上推沙子,一天下来身上白花花的一片。都是盐。”尹久世说。
在承包果园之前,尹久世家的主要经济收入是跟船从事捕捞工作,这在当地叫“下海”。每次跟船出海,少说也有几个月的时间不见陆地。
“工作倒不是最累的,就是孤单,吃得也糙。”尹久世说,长时间见不到亲人的孤独使他下定决心不再从事这种“吃青春饭”的工作,而选择“解甲归田”。
种植经济作物如果树、苗木等,是当时当地农民糊口的主要选择。他们没有想过还有别的路。
夹仓传统打击乐
空闲的时候,尹久世会吹一点笛子,逢年过节,村人娶亲,经常邀请他去添些热闹。在他的记忆中,正月里村子会举办娱乐活动,这是夹仓与周围村落唯一有些不同的地方。90年代初期,村里会组织一些具有文艺才华的年轻人充实到村队中,他就曾担任笛子手的角色。“正月里‘耍故事’,有夹仓打击乐、跑旱船、扮故事等等,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看。可热闹了!”尹久世说。夹仓打击乐起源于清末,是当地渔民闲暇时主要的传统娱乐项目,由夹仓民间艺人根据传统打击乐和京剧武场中的十余种牌子整理而成,曾经依赖艺人口耳相传,现经过整理,留存有曲牌“斤求两”和“长行”等。“有老人说,这曲子是从南方传过来的。很多人都不信,这怎么可能呢?”他笑起来。
尹久世不会想到,一百年前,他居住的地方还不是一个自然村,夹仓也还不是这个意义上的夹仓,而是一个镇,镇里的绝大多数居民从事的是商贸活动,种田捕鱼者寥寥。
区域文明的样本
今年八十五岁的尹晨源仍旧硬朗,在过去的几年间,他已经接受过许多次类似的访问,但这次拜访还是让他觉得喜悦。
“愿意听这些‘老黄历’的年轻人不多了。”他半是自嘲地感叹,一边娓娓道来,清朝的时候,夹仓号称日照“城南巨镇”,南临黄海、左跨傅疃河,曾是日照八大海口之一,传以水汊为“夹”储粮为“仓”而得名。
几十年间,这种青砖老屋已经所剩无几。
尹晨源家学渊源,他的五世祖尹琳基是同治二年的进士,点翰林,是夹仓有名的诗书礼仪之家,而他自己多年来一直从事尹氏族谱的修撰工作。很多来探访夹仓古镇历史的人,都会找他聊一聊。“康熙年间,日照县知事是一个满人,叫佟国赞,夹仓人则尊称他为‘佟公’。佟公最大的功绩是创立了‘佟公义集’,夹仓真正成为一个镇,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尹晨源说。佟国赞见夹仓河沟纵横,农田不多,生民无以为业,遂决定在夹仓发展商贸经济。他特设集市,说明凡在夹仓经商者一律免于税收。这项政策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夹仓一跃而成为当地土特产和外地货物的交易集散地,是方圆几十里行政、经济、贸易、文化中心。“那时夹仓街里有许多商铺,棋盘街是当时最大的商业集中点,计有名的大油坊三座:西油坊、和盛油坊、春和油坊,并有榨油、酱菜作坊多家,花生米远销上海等地,相当有名。”
如果查阅《青州府志》,则可以发现,夹仓的出现还可以上推七八百年。元代,朝廷曾设巡检司于夹仓镇,《明史志十七地理二》中也有“日照州东北。东滨海,有盐场,东南有夹仓镇巡检司”的说法。在历史上,夹仓的西面有海汊,可泊入船只,渐渐建成一座十三孔的大石桥的海运码头,既作为海船上下货物的通道,又成为通向西南地区的交通枢纽,并最终发展成为地区的运输中心。徽商、晋商、浙商、苏商等往来不绝,口音不同、习俗各异的外地人将各种地方文化带入夹仓,使佟公义集不断拓展,最终发展成为一座日照城南的巨镇。最繁华时,在这里居住的人口曾达到一千多户近万人之多,居民多从事商贸活动,种田捕鱼为业者占比相当少。
村里的老房子
曾经因为交通的方便、政策的优惠,夹仓独冠城南,辐射整个日照县区,联系全国,远达山西、上海等地,并将这种繁华延续了几百年,然而其衰落速度同样也惊人。当再次走访那座十三孔桥,却发现这座石桥早已寥落,周边蔓草萋萋,很难想象它曾在海运业发展的鼎盛时期停靠过载重量达二三百吨的三蓬三桅的大船。
“傅疃河的冲积形成了夹仓的地理风貌,促进了夹仓的发展,但夹仓的衰落也可归因于此。”尹晨源说,因为长时间的河流冲积,泥沙俱下,夹仓海口逐渐为泥沙淤积,渐渐大船不能驶入,地方贸易也就自然而然地凋敝了。在比较优势渐渐消失后,夹仓迅速被其他贸易海口代替,退出历史舞台。
因贸易兴盛起来的夹仓古镇,最终杳然如黄鹤,徒留几个自然村在此,其余种种则只能凭借想象。
什么在离开,什么又在留下
在返乡的路上,85后博士尹超用以眼睛作镜头,记录下村庄的点滴变化。在他的目光中,一半是无尽的回忆,一半又是难以说清的哀愁。
与大多数生于此长于此后谋生于此的乡人相比,尹超属于“走出去”并“走得更远”的那些人。他先是到外省求学,又在近两年间回归北方,居于淄博,成乡村的“离去者”和城市的“闯入者”。这十几年,形成一个巨大的“空白地带”,让他们成为故乡“最熟悉的陌生人”。所以,近几年他开始不断地回溯,期望通过更彻底地了解家乡,为自己的过往岁月绘制一幅精确的精神图景。
85后博士尹超看着夹仓老碑,追念往事。
这个村,甚或是这个古镇的故事他是耳熟能详的。“夹仓原来是有围墙的。不但有墙,还有炮楼、大门。在古代,为防止海盗倭寇等侵扰,朝廷重点建设了夹仓的防御工事。夹仓遂成为安东卫的重要分防要地。”他曾经见过夹仓四个城门头的题字石碑。“四个石碑分别是‘奎聚’‘岱宗’‘望沂’‘海表’。名字各有寓意,“奎聚”是东北门,因有奎山东峙;“岱宗”是西北门,因泰山在夹仓西北;“望沂”是西南门,因西南有沂河;“海表”是东南门,因东南大门外就是海。”这四个门方向及棋盘街走势决定了后来的“斜夹仓”之势。
即便拥有这么丰富的历史,想要在夹仓寻找一点遗迹却很困难。动荡的特殊时期、世事的沧桑变化,都使夹仓古镇只剩一个名号和几处碑刻而已。
“世事的发展太预料了。”尹超感叹,“历史从来不只是历史而已。”
从明朝开始,夹仓海口倭寇海盗不断,到清朝咸丰年间,捻军溃败后,洗掠夹仓,城墙被轰,大门被破,街镇遭受了灭顶之灾,从此一蹶不振。从那之后,许多人出走夹仓,这里从镇变回为村,“万商汇聚”盛景不复再来。
历史的拐点就是这样突如其来,不给其间的人任何机会。
在回家之前,尹超还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当地决意重启古镇建设,并请设计院画好了规划图。至于何时开工则是个未知数。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件好事。夹仓其实是有资格作为一个区域文明的样本存在的,可现在的问题是,夹仓的精神内涵究竟还遗留多少?人们真正关心的又是什么?”
在这样一个古镇里,竟然找不到几件保存完好的古物,显然这并不只能用“变迁”“无常”来解释。
“当年毁弃的,现在都求之不得。何尝不是一种讽刺?”末了,尹超说,他于正午的阳光下望向远方,此时是正月初三,几辆轿车风驰电掣般驶去城区的方向,带来尘土一片,风烟凄迷。
他们没有停留。他们还会不会停留?
老屋大门上锈迹斑斑
后记
我们为什么需要不断回溯
回乡是每年的规定动作。就像你知道有一个人一定会在远方等着你,无论何时,无论何事。
你以为家乡永远不会变,但到最后才明白,不会变的只有心底的期待。
许多人都期待着家乡能永远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于是他们寻寻觅觅,最终黯然发现,家乡的变化其实一直在进行着,倏忽之间,它就变了。更有甚者,一些被拆迁的村庄,一夜之间就消失了。最终它们都如那些存在于史书上的地名一样,形灭神散,徒留一个名号。
于是我们开始惶惑。每个人的家乡都不应该只是一个地名,它们有血有肉,有来路有去路。但现实是,它们的发展和消失一直遵循着历史的逻辑,从来不以人力为转移。
消失了就真的意味着不存在吗?我们为什么还需要不断回溯?
有些人可能意识到了,就像尹超一样,意识到只有回归家乡,才能看清自己。在自己的生活里,你全副武装,气定神闲,什么都在掌控中,但在家乡,你感觉无力、挫败,越是靠近越是恐慌。说到底,抵达自己才最是困难。
更重要的是,只有不断回溯,我们才能原谅某些事。曾经你不了解、不喜欢、不接受的东西,可以转换一个视角,怀着一种悲悯的情怀去看待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看待他们在命运里所做的一切选择。有时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当不断回溯的时候,我们才更温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