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第11集,到了演员们常说的那个“顶”的状态。
在KTV里,一首“最刺激舞曲”响起,“桦林舞王”老马头,桦工大迪斯科“有一号”的彪子,还有“滥竽充数”的王响,开始群魔乱舞。
没多久三人就体力不支了,老马头说我要回家,老了,彪子问姐夫“你说咱这辈子咋过来的?”姐夫越老越信命,双眼却晶莹,“我要是能找着他(命运),我肯定跟他玩命。”
豆瓣给《漫长的季节》打出9.5的高分,而第11集,正是这部剧得以升华的关键。
困在时间里的人
一直看到第10集,尽管我认为《漫长的季节》是一部短小精悍的悬疑生活剧,但还是有些失望,因为主角们仿佛都被封印在过去的悬案当中,案件的性质和侦破过程,缺乏“现代性”。
命案发生时缺少高科技刑侦手段,女大学生命运悲惨却不失善良本色,无良资本勾结拜金女毁人清白,老父亲坚信儿子无辜也不会自杀,正直的警察一心探案却处理不好上下级关系等,这些矛盾和设定都似曾相识。
18年过去了,尽管2016年的桦城已经有了洁净明亮的便利店,可以坐高铁去北京,普通人家过去做锅包肉盛情款待客人,如今都要主动吃素降血脂,
但桦城依然是那个封闭的人情社会,王响(范伟饰)要追溯的真相,也从来没有因为客观环境的变化而变化。
如果不是在编排上将这个并不复杂的故事打碎,案发之前和案发之后的情节交叉推进,又时不时的闪回到“现在”,这个故事可能真的陷入平庸了。
——但是且慢,
越往细处看,越发现谋杀案只是外壳,三个老男人稀碎的日常才是内核。
王响从当年意气风发的火车头司机,变成了满头白发的出租车司机。在他还年轻、头发还是黑色的时候,他是机务段的老大哥,家里的顶梁柱。他习惯说一不二,殊不知命运的重锤才是真正的不由分说,砸向他时甚至没有预留反应的时间。他越当自己是个人物,收到的反馈就越无情。
如同《隐蔽的角落》里秃顶的张东升,秦昊在《漫长的季节》里再度塑造了一个彩蛋式的人物龚彪:消失的下颔线和凸起的大肚腩,90年代的大学生经过20年蹉跎变成了一个满嘴跑火车的油腻男,彩票中了大奖,一不留神撞到了大卡车。他甚至还没想明白呢,就稀里糊涂过完了他的一生。
身形高大的马德胜退休以后跳起了拉丁舞,脑梗便秘用起了开塞露。他是天生的刑警,在处理复杂的工作时却显得有些无力,于是拒绝承认失败,也对一切变化视而不见。唯一承认的,就是自己“老了”。
时代在发展,仨人却一直“向下走”。偏偏的,他们又有种与生俱来的“彪”:大腹便便怎么了?90年代大学生的气质不能丢。拉丁舞竞演凭什么选他们组不选我?有黑幕!跟火车司机界的翘楚玩赛车?嫌疑人你还嫩了点。
原本,一个似曾相识的碎尸案不见得有多抓人,东北的日常生活流也不见得能吸引全国观众,但是将二者结合起来,却起到了意外的化学反应,赋予了人物某种“神性”:日子是过得稀碎,案子也查得不清不楚,但“你别管祖宗大爷,就得整,是吧,就得高兴!”
生活的英雄主义
最近几年,立足地域特色,以市场化改革前后两条时间线交叉叙事的悬疑片渐成趋势。
《重生》和《沉默的真相》发生在地形复杂、大雾弥漫的重庆;《漫长的季节》原班人马打造的《隐蔽的角落》在湛江拍摄,《狂飙》则带火了江门。二者都有着广东沿海城市经济活跃的特点;《他是谁?》发生在虚构的城市宁江,但一部分取材自南大碎尸案。
至于扫黑除恶类题材,据说为了避免给地方“抹黑”,目前约定俗成的做法是取个假名。
但没有哪里的地域色彩比得上东北。不仅在地理特征上独树一帜,人物性格、对白和社会心理,也有着强烈的东北烙印。
说起东北,很容易让人联想的背景是老工业基地从兴盛走向衰败,下岗潮开始,犯罪率上升,“时代的一粒灰,落到每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比如早于《漫长的季节》播出的《平原上的摩西》,虽然原著作者双雪涛认为小说主要讲述的是两代女性追求文艺自由而不得的故事,但依然没有脱离落败的老厂区、下岗的工人、连环杀人案等元素。
《漫长的季节》没有避讳这些,但显然更想打破东北的刻板印象。
导演辛爽是吉林人,在接受T中文版采访时,他说不想重复“那个东北”,在他的记忆里,东北并不总是寒冷肃杀的。也并不必然地和“破败萧条”“冰天雪地里的凶杀案”挂钩。想到东北,他首先想起的是秋日阳光下金色的树,天格外高,天气还没有完全变冷,人可以穿着夹克外套,舒舒服服地在室外散步。
为此,他向东北籍作家班宇借了名字,将本剧取名《漫长的季节》。作为悬疑片,它的色彩却是明亮的,各种风格的音乐信手拈来,既是一次主创审美的“炫技”,又意外的贴合大时代轰隆隆的命运车轮下小人物的荒诞不经。
就我个人的观影体验而言,打动我的并不是“东北式”对白,尽管它的确好笑,真正让人会心一笑的,是东北人在面对人生困境时,那种“虎”劲和松弛感,是过日子的接地气和人与人相处时讲情分的“体面”。
市场经济是好的,能让人过上好日子,社会规则也是有用的,减少人情社会不必要的内耗。但有时,一个以世俗意义的成功作为人生价值唯一的衡量标准,以钱、权作为人际交往硬通货的社会,到底乏味了些。
这时候,就会感觉桦城这样一个封闭的人情社会,王响、马德胜、龚彪三个努力“造”又不得志的小人物,自有其风格。
真正的英雄主义是什么?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以后,依旧得高兴过啊!
悬疑片的瓶颈和突破口
据说,《隐蔽的角落》大获成功后,导演辛爽对常规的悬疑剧失去了兴趣,这时他接到了《漫长的季节》剧本,生活流和文学性正中他的“反类型”创作靶心。
《漫长的季节》里的凶杀案,如果按照美剧的节奏,一两集就讲完了,按照韩剧的思路,沈默的复仇也不用这么“直给”,步步为营直到对手崩溃,才具有“爽感”。
在编排上,导演通过对时间的切割,增加了整个故事的层次和悬疑感。这是一种常见的悬疑片拍摄手法,目前大部分国产悬疑片都采用了“过去”和“现在”的双线叙事结构,《漫长的季节》在此基础上又复杂化了一些,在“过去”部分,97年命案发生前和98年命案发生后的情节又经常交替推进。
对于时间线的安排,美剧《逍遥法外》(how to get away with murder)珠玉在前,它大体上是倒序,先让观众知道结果,然后再每集退回到之前不同的时间节点,从过去往前推进,每集退回的时间节点,都会更逼近结果发生的时间。
不仅如此,该剧还在每集开头反复运用了同一个焚烧尸体的场景,每次释放出新的细节,到了第二季,编剧更加“嚣张”,直接告诉观众,两个月之后,女主将会被枪杀。
不过拍摄手法上的突破,作用终究有限,永远会有比你更懂得“炫技”的人。
《漫长的季节》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混合气质,如同剧中人物王阳在听德彪西,从班宇那“借来”的小诗,龚彪的弗洛伊德和鸽子,都难以被定义。
国产剧在人物塑造方面也更贴合本国观众的共鸣。三个主要人物就不说了,即便是反派,仿佛在生活中也能见到。
卑贱的殷红,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沈默跟她所求不一样,将自身的不幸发泄在另一个可怜的人身上;麻木的大娘,对于这种人你简直无从下嘴去批判,因为她无论是德行还是智识,都是麻木的;还有患上尿毒症的邢三儿,光鲜时善于欺负人,落魄时也不会反省,穷尽一身,不过是生存的本能在作祟。
用伊能静的话来说,“反派在这部剧里不是小丑上蹿下跳,也不是人性多么黑暗,更多的是无意识状态的恐怖。”
抓住大时代里普通人物一些无意识的反应,也就是挖掘悬疑案背后的“社会性”,或许是国产悬疑剧突破题材限制的一条可行之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