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史


          前言

我与老伴年近耄耋,可谓老矣!身边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都已成家立业,工作稳定收入可观,日子过得还算幸福。几年来,儿女就催我写写家史、自传,但我一直犹豫不决。我心思着:我和老伴抚养孩子这段经历,历历在目,哪怕流水帐形式也能写点东西出来,而我经历的旧社会这段不好写,因当年我毕竟是五六岁的孩子,又加上脑子笨,记记模糊。不过,有时听娘和哥哥啦过的一些受苦经历,真写起来也能八九不离十。再说不就是个人经历吗?又不是什么著作(也没有那个水平)。一旦家史写出,让孩子们看看,或许受些裨益,于是我就动笔了。

    一

  一九三八年最炎热的六月,我出生在一个极其贫穷的农家。当时家中已有一个哥哥和姐姐,大我十三岁的姐姐因为家穷,在十四五岁时过到别人家当童养媳。

一九四二年,一整个夏天,久旱无雨,大地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像个大火球,田野里不论山岭地还是平地,稼禾一片枯萎!年景绝产已成定局。像我家哪有像样的田地!几分山岭薄地,庄稼长的刚离地面就死掉了。人总得活吧,父亲,娘和哥哥到处捡些仅有的——如地瓜枯叶、枯豆叶和可吃的野菜干叶,再兑点谷穗糠瘪准备过冬果腹,就这样一天天在死亡线上饱受饥饿的折磨,一家人好歹熬过春节。

春节过后的正月,听说济宁地区那边土地宽广、年景好,全家决心逃出故乡穷窝,去济宁逃荒要饭。

正月十六,天气乍暖还寒,天空中飘着丝丝鸡毛白云,太阳懒洋洋地在云中时隐时露。天井里三五只灰不溜球的麻雀,炸着毛有气无力地跳着觅食,微弱的叫喳声刚刚能听见。

父亲、哥哥和娘,面对眼下的日子,心中酸楚!点数着收拾行李,说是行李,叫人可怜,也不过是补过大补丁的一床烂棉被,一个破筦子和两三个黑碗及几双破筷子;为防摔坏,特意弄了两只葫芦瓢,并在把子上钻上眼拴好,以备讨饭时要到汤汤水水的,用它盛上用来喝。烂棉被一头,其他零碎东西算另一头放入破筛里,拴好架绳,哥哥用一条小扁担挑起,父亲和娘领着我的小手准备起程。 

莱芜距离济宁三四百里的路,走上这条逃荒要饭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等待我们的不知道会是什么?临别,同院的南屋里婶娘(是婶母,叫惯了)含着泪千嘱咐万叮咛:“你娘们家去逃活命不容易,在外可得处处小心……”,并好心地拿出攒了很久的半小油罐子豆油,用汤匙舀入一个小瓶几汤匙,叫着哥哥的小名说:“福子,走在路上要是饿晕了,就喝上几滴豆油,再找点热水喝上也能撑撑肚。”,当年我年幼不懂事,难过心酸都不知啥滋味,傻乎乎的一根瘦脖筋挑着个大脑袋,瘦瘪的脸上挂了一双大眼睛,跟在娘身边出了门。

父母都在流泪,哥哥挑着小挑子在抽泣,我们一步三回头,看见婶娘用衣襟擦泪,挥手告别,一直望着我们的背影消失在大路的远方。

哥哥挑上担,勒紧了瘪肚子,一家四口拖着沉重的脚步,蹒跚在讨饭路上。

远处半低空一群灰鸽子在飞翔,时而落在光秃秃的大地上寻食;时而飞起,传来扑扑楞楞的展翅声。我们走一会歇一会,眼巴巴地远眺前边的村庄。看看较大的村庄,心中就有种奢望,大庄门户多,说不定能多讨到点饭。

进了村,一家四口兵分三路,哥哥和父亲分别一路,我和娘一路,开始这门出来那门进去讨饭。当年,养狗的人家不多,可偶尔走进一家养狗的人家,狗一咬,吓得我向后趔趄几步,抿嘴大哭,幸好娘手中有根棍子招呼着,狗不敢伤人。几次下来,棍子下头被狗咬得牙痕累累,娘换门又叫大嫂又叫大婶哀求着讨饭,大多数好心人没让空手,单片煎饼巴掌大,窝窝头一小块递在娘手中。不是人家吝啬,那年头家家户户都缺粮啊!

这门那门要着,多数人家就给我娘一份。娘就说:“大婶,多给俺点吧?俺还有可怜的孩子。”,人家就说:“只听见你讨饭,别的人又不吱声。”意思是嫌我没有礼貌,不喊人讨饭,每当这时,出了门,娘就一巴掌打在我头上,一边说:“老早就跟你说让你叫个大娘……”。我不吱声,眼泪夺眶而出,可不敢哭出声。无论娘怎么打骂我,再进别人家的门,我仍然张不开口叫大娘,也许是害羞,也许是执拗,更或者对一个孩子来说,自尊比活命更重要。娘没法子,迁就着我走了东家串西家,每次一连要饭大半个村庄,好歹能够勉强活命。

每天晚上,我和娘一头,哥哥和父亲分头从别的方向归来,全家在村边墙根下碰头。大村能要得多,能吃个半饱,好歹煎饼窝窝头罩住筦子底,小村有的时候就会空手而归。可怜天下父母心,在暖和墙根,娘用手把拉着筦子底,将黄一点的煎饼片,细点的窝窝头块捡给我吃,哥哥大多跟父母吃些差的、更碎的。然后找点热乎水喝了,就算吃了顿饱饭。就这样,我们要一村挪一庄。天黑了有时睡在人家草垛跟前,有时宿在人家的破敞棚里。一路跌跌撞撞,用了三十几天,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济宁的一个村庄——耿村。

哇!好大一个村,千把户人家吧?这里村少,相隔四五里路才有一个村,土地当然宽广。广袤大地上麦苗正在返青,一垅垅,一行行在微微南风吹拂下摇曳。喜鹊儿蹦蹦跳跳在垅间找虫吃,看麦田景象,今年肯定是有好收成。

要想在耿村住下来,总得找个遮风挡雨的安身处。于是我们满庄打听求告说明来意,然而当日头偏西了也无果。后来,从一家李姓门口出来一位姑娘,年龄不过二十几岁。李姑说话低稳,态度和蔼可亲,一见到我们可怜的四口,没等我们说明来意,就亲切地问:“你们想干什么?”娘哀求说:“我们讨饭来,想在咱村找宿住下来。”李姑家大门朝东,有三层门台阶的小门楼。

她是我家永远忘不了的好心人,她一口应允,在大门左侧靠北屋的山墙根搭成的大敞棚里,有少量柴草和一些农具。

这个敞棚虽然到处漏风透气,可间口不小,李姑应承我们可以住在这里。李姑约了几个好心人,七手八脚整理好敞棚,柴草铺地,再铺上几块破席,躺下去既软和又暖和,舒适得很!我们对李姑表示了谢意,我们一家总算有安身之处了。晚上,娘对我们盘算说:“住下来了,这里人少地多,而且小麦长得好,明天咱先到各村要饭,只要饿不垮身子,麦收时,再到收割完的麦田里拾些落下的麦穗,干了搓下麦粒,碾一轧做点麦糊糊喝,身子总会壮实起来,再去讨饭也有劲头了”。我们听了娘这番话都很欣慰,感觉日子有了奔头。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突然一天娘病倒了!滴水不沾,饭食不进(穷要饭的哪里有病人可口的饭),而且高烧不退,全身滚烫。三天后,全身虚肿,手指按下去,腿总凹陷下去,老是起不来。父亲和哥哥都慌了神,哪里求医?又哪有钱取药?只好硬着头皮又熬了三天。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娘生病的情况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几乎全村知道。多人要求李姑不要留这样的病人,硬说是孬病,能传染他人,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但好心的李姑却不认同,愤愤不平地说:“小福(哥哥小名)他娘不是什么传染病,大家放心。这不就是常说的营养不良的水肿吗?”大家也没人再反驳,李姑硬把我们留了下来。还是好心人多,听了李姑的话后,这家送来热乎乎的米粥,那家送来了豆汁汤……。乡亲们送的这些食物比药还灵,娘喝了几天,虚肿渐消,七八天后竟能起身走路了。我们哪有东西去感谢众乡亲们,特别是再好心不过的李姑。只能好话说尽,娘还给大家磕了几个响头!哥哥和父亲心中悬着的重石也终于一下落了地。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当地家家户户,不论春夏秋冬都有在大门口吃饭的习俗。多则两人,少则一人,都穿着整洁。有门砧石的坐门砧石,没有的就按下小板凳,碗端着稀的咸菜;手拿着干的煎饼窝头等。这是吉利的象征——丰衣足食;否则,就说某户断了炊、断了顿,极不吉祥。 

于是,一日三餐家家炊烟袅袅,大街小巷饭菜飘香,我们闻了口中不住咽着涎水。我们住在李姑门下,她每次在门口吃饭,不论稀的还是干的,都舍不得吃完,递给到我手里,倒进我的碗里,我吃,娘也吃点。天长日久,我像成了李姑家的人口,不再挨饿了。脸上身上都长了肉,眼也不再瞪得那么大了,好象也长高了点。话也逐渐多起来,叽哩呱啦和娘不住声,问这问那,求知欲也旺盛了。娘倒没嫌烦,这个那个的和我接合着聊,有时娘脸上还泛现着一丝笑容。就这样我天天围着娘团团转,象个小话匣子在娘身边。娘不寂寞了,心中的悲伤思虑减少了不少,身体逐渐壮实,我很高兴,玩乐着象过上了正常的童年生活。

一九四三年农历二月二十九日,太阳刚刚升起丈把高,哥哥在家照应着大病刚愈的母亲和年幼的我,父亲挎起破筦子,手拄棍子,佝偻着瘦弱的身躯出门讨饭。

红庙村在我们住的耿村北边,相距五六里路,路是较平坦的生产大路,两边离地挖有不深的边沟。父亲一步迈不了多少,蹒跚在大路上。唉!肚子里无食啊,哪里力气走快?时过大半晌,噩耗传来,由红庙村来耿村的一位叔叔说,离红庙不远的路边沟里躺着一个衣服褴褛的老头,身边有要饭的筦子和棍子,是不是耿村李家住的要饭的?哥哥一听,打了嘀咕,心中明白是父亲饿坏了……马上与好心的李姑说了,她知道情况不好,麻利地用滚开水烫上米糊装在一狗头小罐里(陶土器),并细心备上把汤匙。哥哥接过来,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红庙跑去。来到父亲遭难的地方,见父亲半仰着身子,脸色腊黄,半眯着的两只眼角里已刮满了尘土!哥哥用汤匙将不冷不热的米糊舀起倒入父亲嘴里,可父亲哪还知道咽啊,米糊顺着嘴角流出,捂捂鼻孔已不觉热气!天哪,父亲就这样撒手人寰!

哥哥悲痛欲绝,磕头大哭,这时娘也连走带爬地赶到,泣不成声……哥娘俩简直哭成泪人,我也哭,但年幼,心中不知道悲痛的滋味。父亲的死惊动了红庙的乡亲,他们好多赶到,观望着,同情着。大概群众中有红庙村的负责人(或叫村长),泣不成声的哥哥向人家磕头求告,怎么掩埋父亲的遗体?其中一长者安排几个年轻的人,急忙去村里扛来一卷秫桔大箔,又安排人挖土刨坑,都下手操弄着将父亲遗体用箔卷好,放入土坑下葬了!穷要饭的,娘和哥哥也只能给下力的好心众乡亲一遍一遍地磕头来千恩万谢!我们娘仨痴痴傻傻地望着父亲的新坟墓,娘求人找了几张火纸边烧边念叨着。之后,磕了几个头,一步三回头望着父亲的坟墓回到了耿村住处。

父亲去世,全家失去了顶梁柱。可剩下的娘仨总还得活下去,重担势必落在了大我十四岁的哥哥肩上。在黑灯瞎火的敞棚里,哭干了眼泪的娘说:“俗话说:亡殁了爷娘忘不了食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心慌。咱住着你好心李姑的敞棚总算有了个家,咱们得继续讨饭一步一步向前熬啊!”日复一日,娘仨就近村里要着饭盼到了小麦黄梢。娘怎能忘掉父亲去世的悲伤,但她是坚强的。她对哥哥说:“庄稼人盼的秋麦二季,因为这是收成的季节,粮打多了,家家有了,咱要饭也就好要了。”哥哥听了心里顿时亮堂起来。麦子大部分开镰收割,于是我们边要饭,边到人家麦收完的地里捡麦穗,晒干搓去麦糠,七八天就攒了一小布袋麦粒,有要的熟食吃着,麦粒留着以后救急。

父亲去世快三个月,娘仨中出现了条秘密。所谓的秘密就是哥哥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也不明白。只有娘一个人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有好心人见我们娘仨怪可怜的,而且瞅准我这个小男孩,秘密跟娘商量把我逃给我们住处南面一家无儿无女的夫妇。娘千思万虑,难以决定,后来经办人再三商量,娘思想变动了,想:这也不是坏事,一是减轻哥哥的负担;二是让我找到条活路(或者说去享福),娘就这样应承了人家。

一天早晨,和风煦畅,空气新鲜宜人。前边大爷大妈就让经办人给我送来了不薄不厚的夹衣,我穿着合身得体。说实话,长到六岁的我,从没穿过这么崭新的衣服,美恣恣地蹦起来!一出去门,有人逗我,有人玩我(其实并非喜欢我),让我从新土堆上从上滚下,一遍一遍滚个不停,引得他们拍手大笑。

哥哥讨饭归来,一进门见我穿上了新衣服,感到莫名其妙,急忙问娘是怎么回事,娘不说实话也不行了,就把原由及事情的全过程说给哥哥听。哥哥立马就和娘变了脸,生气地说:“父亲死了不能回家,剩下娘仨死就一块死,回就一块回!”话是斩钉截铁,娘沉默着没有反驳。娘难为情了,逃孩子当时是自己应承了,又穿了人家的新衣裳,话怎么反嘴呢!这事被李姑知道了,心中也犯了掂量……后来李姑给我们拿主意说:“也不是撵你娘们,人在哪也不是长法,家总是还得回。逃孩子这事你们改口也怪难,眼看天又不冷了,”又对着哥哥说:“你娘身子也慢慢壮实了,依我看,明天一大早,你们走吧。”娘和哥哥听了,觉得也是。

家底好收拾,总共一小挑,下半夜我们就收拾完毕。天蒙蒙亮,哥哥和娘就与李姑告别,千恩万谢好心的李姑,哥哥和娘都哭了,李姑也抹着眼泪,就这样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好心地李姑,离开了生活几个月的耿村。

东方慢慢呈现出鱼肚白色,我哥娘仨心中说不出啥滋味,想着走着来到了父亲的坟头前。哥娘抽泣着,隐约见父亲坟土已被啥动物扒开了,破衣布遍地,坟头有几个洞穴,哥哥和娘心都碎了!也没准备烧纸,只能边哭边磕头。娘拎着我的手,哥哥挑着小担,含泪望着父亲的坟头踏上了回家之路。

农历七月末,天还大热,空中大朵的白云一阵阵掠过,觉得天低沉,空气也象掺杂了铅粉,呼吸变得非常沉重。特别是娘心中五味杂陈,念念叨叨:“虽说哪里黄土地都能埋人,你死在他乡异地,连尸首也不能回家,舍下俺可怜的娘仨可怎么过?”我和哥哥心中也悲痛欲绝。依旧要饭。要一庄挪一村,哪里黑了哪里住,二十多天后,终于又回到了老家。

庄还是老样子,一条石河水不多,绕过大半个村蜿蜒流向北方。村边场里,不像打过麦子,不见麦糠垛,看来还是欠收年。好不容易到了村庄门口,娘却不愿进自己的村子,她心里琢磨着:碰见庄乡说啥?走时四口人,回来剩娘仨,娘心里总感到很愧疚。哥哥看准了娘的心思,忙说:“可别多想了,既然回来了,村还能不进,家还能不回吗?”来到村中小巷里倒没碰见人,大街老槐树下人可不少,大家一见俺娘仨,不见父亲,脸上马上露出惊奇的神色。娘哭着把父亲惨死在外的事说了一番,乡亲们都潸然泪下。

进了大门,首先见到的还是送我们走的南屋婶娘,听娘说完悲惨遭遇,就失声痛哭,像出活丧。哥哥流着眼泪打开了我们的门锁,一开门,闻到一股浓烈的灰土气,简单打扫,住进了半年不住的老房子。婶娘给我们又端水又送饭,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晚上,娘和哥哥说:“日子总还得过,以后你干点重活,我和胡元(我的小名)拾柴挖菜烧水做饭,将就着往前熬吧!”哥哥听了直点头。

十一

哥哥思来想去,干啥?麦秋二季都没有了,按季节说,早备秋种也可,唉!咱穷人好地无一垅,贫瘠地二三分种啥也已过季节了,愁人啊!说来我真是家中的累赘。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高的够不着,矮的拿不动。娘倒是过家好手,捡柴不挪窝一大筐,挖菜霎时挖满篮。但是总得有点谷粮掺着才能果肚啊,哪怕糠瘪也行!娘常挂在嘴上一句话:“穷人无好命,拿着身子当地种。”哥哥听了心中一边盘算着一边约前院大娘家三哥去贩卖窑货,两人一拍即合,就琢磨着怎么开始干。

东借西取把钱凑够,又备好扁担架绳子。清晨大早,二人做伴去大庄挑罐子瓷盆。翌日,直奔东乡山区去卖,与其说卖,不如说去换,多是换点谷类,如高粱或者熟食,钱卖不到多少。人常说:“有吃有穿天也短,没吃没喝度日难”,这样凑合着,卖窑货一冬下来算是有粮了,操办着过了个好年(吃饱肚子就是好年)。

十二

常言道:人往高处走。一九四四年春节刚过,听说新泰张庄煤矿(当时给日本人开采)招工,哥哥和三哥马上去试招。一下验住了,他俩毕竟是年轻,又没其他病症。

三五天后,哥哥把娘和我接到新泰张庄煤矿,我们三口住上两间房子,三哥住一间,隔壁紧邻居。给日本人下窑是白黑两班倒,去的新工人不能干什么技术活,一般都是凭力气干拥车、刮水等重活。当时只要你不磨滑没干出差错,把头(领工的头)态度还可以;否则,挨打受骂也是家常便饭。干活中出了小工伤,大都不给治,像三哥头不小心被矿车碰破,大口子鲜血直流,只好回到家里,好歹自己包扎一下。后来感染了,招了蛆虫,娘多次给他擦药水包伤口,多日才愈合。三哥把娘当恩人,一直到后来回到家,还多次酬谢。工人待遇多是给些米面,钱见不到多少。米面倒是细粮,但太少,像俺娘仨用起来还是紧巴。

那段日子对我来说算是享了大福!吃饱了,长胖了,又不干事,天天玩乐。邻居小朋友也多,一回生二回熟地玩在了一起。像跳方,玩石子这些游戏常干,最快乐有趣的就是摔纸片,三五人一伙,每人凑上三五张,组合成厚厚一沓,然后用剪子包袱锤出次序,第一的先得一沓纸片摔在地上,正面的为赢的,其余第二再摔……,最后没了反面的,认可个人输掉所凑纸片。赢了欣喜若狂,输了重凑再来……这游戏玩得甭提多高兴了。反正玩起来废寝忘食,因此,常挨娘数落,但还觉得是我最幸福的童年。

一九四五年初,煤矿下马。我们与三哥返回老家。哥与三哥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说起娶妻是奢侈的事。传统说法:嫁汉嫁汉,为穿衣吃饭。何况是那个贫穷年代,谁愿跟个穷光蛋遭罪。我们娘仨仍然过着油煎火燎的苦日子。

十三

新中国成立前几年,我村就兴开采小煤窑,当时叫份子窑。几家多人商合,有钱出钱,有物拿物(像木头,秫秸等),凑用着打窑所需。像三哥和我哥哥只好出身子和力气,一凑合就干起来。一般煤层不深,只十五六米,煤层也只有一米来厚。煤层越薄开采难度越大,只好蜷着身子挖刨。煤质也差,只能农家烧水做饭用。也幸亏用这些煤换来谷粮等,不论下力的,凑物的都及时分到些粮食,救济了多家穷人,像我家逃荒要饭饿死在外的悲剧没再重演过。

十四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照亮了中国大地,照亮了亿万人民的心!伟大领袖毛主席庄严地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全国人民欣喜若狂,举国一片沸腾!一九五O年我村初次成立了小学。当年哥哥被“泉河完小”(是汶南区唯一知名完小)录取,因家贫未去上。因此,他深知文化的重要和不能上学的苦楚,硬让我上了小学。那年我十三岁,算老学生了。我努力学习,跳级一年,于一九五三年考入麻湾完小。那时真不应该辜负了哥哥的好心好意,不知是想家还是逃学,我个人执意退学回家了。四年后,我村由自助组转成立了初级社,我家率先加入,哥成了生产队长,我到小学当了校工。当时是打水烧水挖茅房(粪集本使用),有时给老师到外村买馒头。这些活干也干了,但心中总觉得不是正滋味。特别听到老师的讲课声,学生的朗朗读书声,对上学仍然羡慕不已!哥哥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让我边干校工边复习功课。一九五七年随四年级毕业生考入槲林完小。可以说一帆风顺,完小毕业两年,五九年考入莱芜师范初师班,六一年师范毕业后踏上了教育战线,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

哥哥也进步能干,由生产队长成为了槲林管区会计网长。六O年由槲林村委会计毕明杨牵线给我娶上了嫂子,并带一个五岁的小侄,可谓双喜临门!六三年回本村当了支部书记,直到后来退休。

十五

参加教育工作后,被分配到各农村小学,对我这个初师毕业生来说正是量才适用。小学教育无非是天天和小孩子打交道,要真正做到传道授业把孩子教育成材谈何容易!我明知知识浅薄,更知道要给学生一碗水,自己得有一桶水的道理。所以我在工作中边学边干,同时参加了业余中师函授,六三年拿到中师文凭。功关不负有心人,有付出就有收获。多年来,所到学校(小学校长),所任课程成绩都在中上游或名列前茅,多次评为先进学校、先进个人、教学能手等称号,多次获得优秀老师荣誉证书。六三年在井峪完小任教,有人牵线与本村段明兰(老伴)结缘。说来是天大的巧合,或说是月老配就,或者什么缘分,她三岁丧父,随母亲和哥哥长大;我六岁父亲去世,跟母亲和哥哥成人,这真是门当户对,真是“不是同命人,不进一家门”。

常言说的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一进我家,勤俭持家,任劳任怨,里里外外一把手,为我撑起了这个家。星转斗移,十二年后有了六个孩子,五个女儿一个儿子。我教学工资三十来块,经济拮据,生活不堪重负。当时国家出台正策,生产队分粮人七劳三。知足地说粮是够吃了,但要交足缺粮款。拿我工资来说是杯水车薪,何况还要支出全家人口的必需费用呢,缺粮钱只能缓交。

让人心酸的不是贫穷,而是受人歧视,风言风语不堪入耳。那个年代,农村里重男轻女,因生了五个女孩,村里有些人七嘴八舌,不当人待。不管怎么说,最后生了男孩了,最满意的是终究实现了我母亲天天烧香磕头打听偏方盼孙求孙的夙愿。

十六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孩子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再穷不能穷了孩子,没啥不能也不能没有文化。国要兴人才兴,国要强人才强,这已成为共识。

作为我干教育的更应率先让孩子求学。我的儿女,前面姊妹三个先后入小学,后三个也在长大。尽管一家人对于求学的想法很美好,目标很远大,但根据家境而言,把孩子都培养成有用之才谈何容易!人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孩子们小学时期除拿书钱,甭交学费,但作业本,草本、铅笔等不能没有,当然得给孩子们备齐;当年石板(最早写字用的石块)不兴了,不论算术竖式计算,还是写东西草稿都得用纸张,我哪有钱去买白纸啊,况且不只一人两人用,几个孩子都要用。当时我不抽烟,烟盒纸也没有,只好捡来别人扔掉的烟盒。或年关来客人,别人吸过烟后的烟盒,什么金鹿牌、千里驹牌……收集好,攒多了,舒展开,摞在一起,钉成草本来用。最好用的还是包中药的纸张(当时我胃不好,常吃中药),纸面虽不太白,但一张挺大,加捆药的纸捻恰到好处。根据纸张大小分别摞好,钉子钻眼,纸捻穿钉,然后用剪子剪齐,铺在席底下压几天,板整好用,我告诉孩子们用完正面用反面。还有一年下来用完的日历本,虽然不及巴掌大,并且卷曲的很难受,但都可以拿来用作草本。想方设法,年年如此,不用花钱买,稿本草纸也基本够孩子们用。

让人难为情的是,三个孩子的初中书钱,说交几个孩子一齐交,每人七八元,三个人就超过了我的月工资,当发工资还好,不发也不能欠交。孩子兴冲冲回家来拿钱,一说没有,她们眼里就泪汪汪的,于是取了东家借西家,把钱递给孩子,打发她们高兴的去学校交钱。假期里孩子和她娘给人家掐花椒,挣个毛儿八角的;老伴每年端午前一个多月,整宿整宿地不睡觉,不停地包粽子,拿到大街上去卖,一个粽子卖一角,一天包几百个,一季下来,除掉本钱,也能赚不少钱;天热了,老伴和孩子们轮流背着个大木箱子去卖冰糕;用泥巴砖块垒了炉灶做火烧来卖;全家人满山去摘酸枣洗出枣核卖枣核;平时养的几只鸡下了蛋,一家人也不舍得吃,拿到集上去卖了,换点油盐酱醋;孩子们去砖厂打工,上山掀蝎子……只要能赚到钱的门路,都去做。虽然收入了了,但也可以作为生活中吃穿及其他开支的补充。

前边说到老伴撑起这个家,这话一点不夸张。一家八九口人,吃穿最主要,生粮食得做成熟饭,新布得做成衣裳,还有鞋子袜子缺一不可(当时基本能买到,只是没钱去买),还有被褥拆洗更换,都是老伴亲手去做。特别是大包干责任制那几年,老伴夙兴夜寐,拼死累活。没办法,只好夜晚洋油灯下做针钱,白天地里干活,见缝插针做好饭,当时我在外教学,也从家里拿饭,老人孩子一日三餐不能耽误。家庭重担全是老伴硬撑下来,我只能假期里或放学后做点帮手。等到我退体后,在自己家门口建了口小屋,每日骑自行车到城里办些小零食或者文具,卖给孩子和街坊们,赚点蝇头小利。

几个孩子上学期间,虽然个个穿着不阔,但干净整齐。吃的不好,但顿顿及时可口,就这样,一家人日复一日地过着艰辛而努力的日子。

十七

一九八二年,大女儿考上莱芜一中高中,强烈的大学梦鼓舞着她,快升高二了,当时上级下达了条文件:教师子女有年满十八岁的可考技术学校,之后马上安排就业。我喜出望外,大女儿正合适。可我如何开口与女儿商量呢?她正上着高中,不说也不行,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过去这个村难有这个店。硬着头皮和女儿一说,她流了眼泪不肯,非要考考大学,不行时再说。不能嫌孩子说的不对,我也一边心思着,如大女儿大学梦实现,老二老三紧跟着……我犯了难!好事多磨。又苦心婆心地对孩子说了些所谓的理由,加上找她的班主任韩老师,说明家庭情况,做了女儿的思想工作。女儿还算懂事,应承着退了学。当年五月去莱芜城东草埠头小学应试技校考试,合格录取,后来去了西煤机计量室工作。后来自己通过函授也取得大学文凭。

对二、三女儿的大学梦并非泼冷水。常说吃饭穿衣量家当,供几个孩子上大学总得有资力吧!一天,我把二、三女儿俩叫到身边,用现身说法,我是初师两年毕业的,干了人民老师不是也不错,你们一个初中即将毕业,一个快入初中,考大学固然是好,可是我供不起啊!如果你们能考师范,走个捷径早毕业早工作早挣钱也不是坏事。老二啊,咱考师范吧,三年下来挣钱都比我多。老三,你仍然也得有考师范的准备。师范毕业,早点挣钱,帮我一起资助弟妹们上大学。听了我的建议,她俩都同意了。

一九八四年二女儿考入莱芜师范,八七年毕业后,三女儿又接着也考入了莱芜师范。毕业后通过自学,都有了大学文凭。我真高兴,有了盼头。三两年后两女儿都踏上了教育战线,与我一同成了人民教师,我欣慰,我自豪!

十八

众人拾柴火焰高。还是说我能干的老伴。说养兔养羊像开银行,当时好多户就靠养兔养羊成了万元户。所以,老伴就一股作气买了两只山羊和十来只长毛兔,羊兔繁殖能力特别强,两三年中,羊十多只,兔达二、三百只。兔子每月需剪毛一次,羊长到每只五六十斤就可以卖掉,加把起来两项收入蛮跟得上我的工资。

再说三个女儿都挣钱,各人又没成家,钱都交给我。人们常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我可以说“手中有钱,办事不难”。一九九二年和九三年,四女儿和五女儿先后考入山东矿院和泰安师专,圆了大学梦(当时还是因为家庭贫困的压力,学习成绩优秀的她们高考并没有发挥好),毕业后也分别成了技校和中学的老师。

一九九四年,莱芜一中要保送成绩优异的小儿子进中科大,被儿子拒绝后。儿子毅然决然地报考了自己心仪的清华大学。清华大学八年硕士毕业后,留学美国读研读博,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后毕业后定居纽约,从事半导体研发工程。我与老伴也先后去了美国两次,住了几个月的时间。一辈子也想不到我和老伴会走出国门,走到美国,看看世界有多大。

十九

孩子上大学不仅是家庭的喜事,村里、社会宣传界、教育界极为重视。像儿子入清华当年,村支部发给奖金一千元,并送来大玻璃框的奖匾,彰显了村支部对教育的关心和人才的重视。九六年《莱芜报社》多次派记者来我家采访,并在莱芜报显要位置以《苍龙峡畔教育之家》为题,刊载了我家的事情。对于村里的关怀,上级的重视,我深感欣慰,但又觉得难以担当,其实对于孩子的教育我应该做得更好,当时一心扑在了自己的工作上,并没有对孩子进行心理疏导和更多的关爱,还有对老伴的关爱。贫穷家庭出身的孩子,在外学习和生活还是缺少一些自信和表现,好在他们都自立自强,个个懂事,勤劳努力,如今都过得算幸福。儿女们家庭幸福,我和老伴住上了宽敞明亮的大别墅,冬暖夏凉,生活舒适。女儿及女婿们都很孝顺,不论生病长灾和平素都跑前跑后伺候,虚寒问暖,乡亲父老都说我与老伴晚年有福。我默默认可,心中乐呵,也倍感幸福! 

抚今追昔,我家是千万户人家从旧社会水深火热的苦难中走进新生活的一个缩影,尤其我做梦也难想到,一个当年因为饥饿贫穷差点被卖掉的孩子,能熬过艰辛,来到新社会幸福的今天。是新中国给了我今天如此幸福的生活,如此幸福安祥的晚年。如今的中国,国强民富,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改革开放四十年,社会稳定,经济、科技、文化、教育全面飞速发展。人民安居乐业,越来越被世界认可和尊重。“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赞歌是我们世世代代人心中的主旋律,应永远永远世世代代地把她歌唱!(文:父亲)

后记

      父亲是本厚重的书 

几年前,我们就建议父亲写写自己的传记。因为我们觉得,八十多岁的父亲,走过的由苦到甜的人生路,不只记载着一个人的成长史和一个家庭的发展史,更记载着一代人的成长史和一个社会的发展史。

那时候,父亲说他不会写。我说:您就有啥写啥,不用特意润色。今天,八十三岁的父亲,终于拿起笔,一字一句的,实实在在的把他的成长史,把我们的《家史》写完了。父亲写的《家史》共有十九篇,计1万多字。其中,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文学的加工,它只是用平实的文字,真实客观的记录了父亲苦难的童年,刻苦求学的青年,勤勉的教育教学之路,艰辛的养育孩子成人成才的历程。

父亲写的《家史》,我们打算印刷成小册子,它算不上是一本书,但是父亲的一生却是一本厚重的书。

打开这本书,你会看到———

1938年出生的父亲,出生在旧社会,挣扎在饥寒交迫的死亡线上,在太多的好心人的帮助下活命长大,慢慢的,熬着走进新中国,在穷苦年代,得以有机会,读了书,做了老师。应该说,打开这本书,我们可以看到沉重的历史,是那样的悲凉沧桑;可以看到家人的力量,是那样的温暖坚韧;可以看到人性的光辉,是那样的厚道善良。

打开这本书,你会看到———

1961年走向教育工作岗位的父亲,一直在我们镇上各处小学流动做校长,直到退休回家。父亲在《家史》中用寥寥数语记录了他的从教路程和取得的荣誉,但是我们知道,父亲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和付出不是用这些文字可以证明的。打开它,我们可以看到老一代人对教育事业的赤胆忠心和呕心沥血。

打开这本书,你可以看到———

1963年认识母亲,之后结婚生子的父亲,为了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里,能够在乡里乡亲面前抬起头来,不受讥讽嘲笑,十二年间生下我们姐弟六人。但是父母自己并没有重男轻女,而是选择让我们姐妹六个都上学读书,父母硬是凭借智慧和勤劳,支撑着家里家外,供养我们姐弟六个成人成才。让我们每个人今天都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打开它,我们可以看到这本书彰显出的家庭教育的核心:言传身教。

本来,我想给父亲流水账一样的《家史》做修改和润色,流泪读完后,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因为这不是文学作品,这是父亲自己亲自走过的路,别人无法深切的体验其中的酸甜苦辣,更无法动笔修改。而再让年老的父亲,去一点点回忆细节,更多的会是心酸和泪水……

如今,我们姐弟六人都已不再年轻,各自家业丰实,生活安康。我们的孩子也都在渐渐长大成人,各自都有出息,都很踏实努力。父母因为不愿离开故土,在山青水秀的老家安享晚年。

我们的由旧社会走进新中国的父亲,我们的由苦难走向幸福的家庭,留下并传承给我们的是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八十三岁的父亲用他的这部简短的《家史》为我们构建起精神家园。这部《家史》,让我们看到了我们这个家一直以来都有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在,一直都有勤勉工作,认真生活的家风在。无论面对什么境况,家中的每个人都从不丢失乐观、善良和坚韧的品质。

这部家史也让我们懂得今天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让我们学会珍惜,学会感恩,学会好好生活。(文: 亓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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