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和外婆有关。初夏后晌,清风过屋,外婆摆出针线笸箩,盘坐在床沿,拣出碎锦缎,教我剪两个心形下来,反面相对,小针密密缝起,留个小口翻出正面,小锦囊 已具雏形 。把药店买来的小纸包打开,棕褐色的香草细末裹在雪白的新棉絮里塞满小囊,收口,抽线,出褶,就是一个精巧的心形香包。外婆笑吟吟,话并不多,我却能完全心领神会。五彩线穿了挂在身上,一缕又沉又雅的香似有似无长长地绕着,五六月阳光般明亮的孩童世界突然有了幽微的闺阁之气。
很快,沙包也做得了,扣子也缝得了。那时的我早已回自己家上小学,在爸妈面前局促无措,外婆一来就像回到春风里,寸步也不离。她做活时我在边上或玩或看书,就等着完成把线头穿进针眼或者拿剪刀剪断线结的重大使命,我们俩都得意和欣慰得一本正经。我忍不住一次次真挚地跟她表白:“等我长大了,挣钱给你买点心吃,买新衣服穿噢。”这句话我从很小就说,说不够,她听不厌。
端午节吃过油的食物,外婆包的大菜角拧着均匀的花边,圆鼓鼓地排在架子上沥油。香脆金黄的油饼,像七色花故事里成串的面包圈,松脆起皮,心儿雪白香软。一笼一笼的糖三角,棕色的糖浆饱饱地洇上薄薄的面皮,含着一肚子甜。我特别喜欢红豆包,红豆蒸熟打沙,团成沉甸甸的椭圆形的豆包,笃笃实实填满手心,像握着一枚幸福的小炮弹。
可是快乐的边缘是分离的忧惧,终究避不过某天放学后找不到她的人影,屋里屋外那种煦柔的气息消失了,徒有四壁。这是人生最初的失落,从六岁开始,把我从魔幻的童幼世界扔进现实。
那时爸爸也结束了十几年的部队生涯,复员回了家,一家四口圆满却互相并不适应。我和我妈还有断续的如幽暗房间角落的竹篓里红熟苹果散发出的芬芳甜美的时光,和我爸只有跳跃的片段:探望他的火车上半夜被晃醒看根本看不懂的飞掠的长江大桥的黑影,部队驻地附近草丛巨大,走进去像微型森林,快有手掌长的碧玉般的蚂蚱,草深处贴地成片的肥满颤抖的黑色地皮菜,垃圾堆上小山般哗哗响的螺丝壳,湿漉漉的小巷.......忽然间遥远的英俊严肃的爸爸在家里长期出现,幼小的妹妹却时有时无,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她当年的行踪,留下我一个孩子接受或者别无选择年轻父母甜蜜间随时反目的危险气氛。
还好有大段的暑假时光可以逃离。
源自嵩山的黄冶河流到村口时只是一条清溪,百度说河两岸常有晶莹斑斓的三彩瓷片出现,我只见过河滩和流水中散落的巨大而洁净,被风和水消融了棱角的石块。
四姨洗好的衣物都平铺在大石头上,我的衣服也被她脱下搓搓,摊在身后漫滩摇曳的青蒿丛顶。我找草棵稀疏的湿润的沙土地浅浅一挖,就溢出冰凉的泉,再挖深一把,水打着小咕嘟往上冒,用小石头砌坑,就是个泉池。眼看小池要满,赶快扒出一条长长的小沟到河边,水无声无息汇进水中,每经过一块石头,就迸起特别清亮的水花。
阳光尚未褪色,四姨已经麻利地结束琐事,衣服被阳光浆好,青草熏香,拎起来在微风里刷刷响,贴着清凉河水浸透了的皮肤有种沁入心脾的快乐。
这是暑假,我通常和一麻袋西瓜一起被送回外婆家。外婆的家在半山坡,一溜院落依着后山,前面是一片不规则的狭长空地,空地边沿野树杂生,坡下的路陡峭难行。树下总有人凝望,他们能看得很远,我们还没走到坡下,消息就已经传进外婆家院门。没事干的人都跑出来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往上走,邻家的孩子早一溜烟跑下来接着手里的东西。外婆则一心欢喜忙得小溪一样准备着吃喝。我踩着歪歪扭扭的石块上去,第一个大喊着外婆冲进院子里,也必然听到她忙不迭的应答和随之而现的无限喜悦的脸。
已经长大的我和伙伴们满山疯玩,四野撒欢。吃一切能吃的,紫色的野葡萄,蒲公英的嫩角,下雨天跟在男孩子屁股后面捉叫水牛的昆虫,烤着吃很香甜。邻家的大枣树遮蔽了半个院子,大青枣脆甜勾人,我因为听见过院子里传出来的的高声恶骂,不很愿意跟着去偷摘他家的枣子。外婆家院子二门处也有棵枣树,结的是笨枣,木而无味,煮熟了吃聊胜于无。我喜欢苹果,外婆专门种了一棵小苹果树,有一年终于结了一个苹果,外婆小心看守,还是没逃过贼淘的对门小子。这是外婆一桩恨事。因为此后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小世界,假期里不太愿意再在村子里逗留。
院子里还住了我妈妈的堂兄一家,他母亲是我外婆的堂妯娌,我按排行叫她二外婆,老太太宽脸膛上拧着两条横斜的眉,凶悍跋扈,出名的坏脾气,和温婉的外婆却安然处了半世,待我们家的几个孩子也分外亲热。堂舅瘦高沉稳,不过中年,正是家族里的顶梁柱,也是村子里料理红白事以及民事纠纷的秉持古老礼法的重要内阁成员。瘦削的肩头扛着沉重的担子,他每天回家,先到寡居的老母面前温声低语一番,母子俩情深相对的样子是我记忆深处动人的影像,也记得他细心护着总受婆婆气的温顺笨拙的妻子,呵斥贪吃讨嫌的孩子们时佯怒眼神里的疼爱。他很有谋识,很早就开始经营乡镇企业,另置办了新宅院搬走了。外婆去世时,我着重孝被领着在村子里挨家跪丧,到了瘫痪的二外婆的床前,我只会低着头跪着哭,她大哭着重复叫我的名字,使劲握我的手,成年的我,老瘫的她,彼此几乎难以辨认,只有眼泪滔滔如河。她次年去世,在一片山谷里和外婆坟墓相邻,宛如生前。而堂舅舅殚心竭虑操持家庭,没过几年忽然病故了。他象征着中国传统乡村里最具德望的一代灵魂人物,他们的身影消失处一片空缺,纵有来者,亦非来者。
很多年之后,我和这位堂舅妈偶遇,她厚厚的灰白发下还是大睁着温顺的老牛一样的圆圆的眼睛,面貌变化不大,当年被丈夫心疼地带着到处看病的她健康无虞,我只打了个招呼,泪就莫名其妙地冲到喉头。
邻院有一位我叫她嫂嫂的苍老农妇,特别喜欢下午清闲时带着针线来我家院子里和外婆闲话。她婆家辈分小,人比外婆小不了多少。我觉得她极其爱慕外婆,“五奶,五奶”叫得痴心又亲呢。
我曾经和爸爸细论过她的血统,认为她家祖上经商时应该娶过俄裔女人。她苍黄但尚能辨出曾经洁白细腻过的皮肤紧贴着轮廓分明的瘦削脸颊,额头饱满平坦嵌着细细的横纹,高高的眉弓,深陷的黄褐色大眼睛即使在笑的时候也流露凄凉,鼻梁高直微钩,身材高大,四肢瘦长,长年微微驼背,走路脚步轻悄,贴着墙边,一脸的谛听和躲闪。如果把灰色偏襟布衫换成褪色的羊毛大披肩,配着脑后褐苍苍的圆髻,活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被侮辱和损害的旧俄妇人。而她作为娘家婆家都属于地主阶级的最没落的一代,也并没有见过一天的体面日子,倒是捱够了无休无止的欺凌和批斗。真正的地主婆是她高寿的婆婆,穿绫着缎,整天坐在雕花大木椅里晒太阳,对谁都笑容可掬,举止有着与黄土丘陵格格不入的典雅。她恶毒刻薄地驱使着年过半百的媳妇,关上家门,她的封建恶婆婆的身份就和黑缎小帽雕花桌椅一起在她朽烂的小天地里还魂。我不和这老太太搭话,这也是我能为嫂嫂申张的唯一抗议。
我若在家,嫂嫂拎着的大手帕兜里每每都要神秘又慷慨地变出来一些有趣的小食物,乌黑油亮的荸荠,鲜红滚圆的山楂,托在她一双骨节修长的大手里,满眼柔和的得意。
好多年后,当她的婆婆终于归西,嫂嫂已经熬得油尽灯枯,也只多活了两年。她的丈夫灵前痛哭,为老妻叫苦。世道把这个汉子压迫成沉默寡言的枯树,他却完全懂得妻子一生,想必他的热泪,能宽慰亡者尚未远去的心魂。
童年眼睛里亲近的人们,像驯良的牛马,无言的天地,每日伴着粥菜吞咽着哀乐。我从来不曾忘记,而是越来越鲜明地看到记忆深处劳苦的身影忙碌穿梭,书写着他们从未置疑的命运。
大年初二是外婆最抖擞的日子,坡上一大早就守望着她派去的邻家孩子,我们的身影刚进视线就一声接一声地呼唤。我和妹妹弟弟们奔进院门,外婆金贵无比地接住,抱上宽阔的灶台,小凳子暖烘烘地安放好等我们去坐。外婆就又小跑着去下屋阁楼拿秋天就放下的柿子酸枣,透亮晶莹的红柿堆满笸箩衬着外婆青灰色的洁净的偏襟布衫,年下的风料峭在她白发的鬓,点点细雪消融在她热望的眼。
不知何时,外婆的身影也伫立坡前,开始长长的挽留。我们大了,玩不了一天就想回自己的家,每次要走,外婆总把我们几个孩子逐一拉到一边,一个一个反复攻克,商量留下来住几天。而孩子脾气爱凑热闹,一个说不留,便都坚决附和。外婆往往和我周旋最久,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躲闪着撒着娇耍赖。外婆只好无奈地目送我们,已走出很远,她还一遍一遍不甘心地地喊着我们的名字:“你回来吧,在家再玩几天吧!还有好多好吃的呢!噢?~~”声音缠着心绊着腿,我挣扎不已,只好一遍一遍地回:“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去吧,外婆!我等着你来我家哪!”然后很久很久都不敢回想这一幕,她无力的失落的身影使我的心都颤抖。
很快叛逆的青春期来了,我在外婆面前永远温顺,一如刚到她身边的那个婴儿。初三时第一次学会逃学,只是因为外婆被外出的父母请来照顾家,和外婆独处的巨大吸引力使我忍无可忍。收拾书包在同学惊奇的眼神里从后门溜走,冷风里狂奔回家,家里有温暖的炉火,和炉火边坐着的老外婆。这是一场多美妙的约会啊!
高中时,外婆来得少了,成长的烦恼也掩盖了对她的思念。但只要见到她,我就心里轻快而且安慰。她见面就要给我钱,我倔强不要,隔天上学,却总在牛仔裤的屁股兜里能摸到一张纸币,外婆夜里偷偷摸索我衣服的窸窣声在展开的纸币上重现。
有一阵子,外婆长住我家,每晚到一位老中医家看病,我陪她来回,扶着她手臂,无言而静好。一次我忍不住停留在路灯下的书摊,那些年满世界大量的盗版的世界名著是我的向往。我拿起海明威的《战地钟声》,缩印的密集小字一行一行贪婪地看,外婆已笑微微地默默付了钱。不识字的外婆和海明威相遇,我对海明威此后就有了一种偏爱。而这本书典型好莱坞风格的英格丽褒曼和加里库铂深情对望的电影剧照的封面也隐隐泛着外婆的别样色彩,这本盗版书成为我的念物,翻得皮开肉绽,却一页不缺,留心保存。
十九岁那年,第一次和男孩子出行,到一个小城参加聚会,居然在大街上遇到了家在那里的三姨,居然外婆就在三姨家。我被带回了家,外婆什么也不问,脸上是从来不变的欣喜和温柔,为我铺下舒服被褥,我像童年一样睡在她身边。睡意中我听到她在轻声嘱咐三姨,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妈妈。我并不知道,这是我一生最后一次和外婆共度的夜晚。
此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我慌里慌张要赶回学校,赴一场和玩伴们的约会。外婆突然到了我家,她虽不说挽留却满眼期望深情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期望我在她身边再呆一个夜晚。我满心不舍,却像个傻子和她告别,打开家门,我的心哆嗦着,却没有回头。事实上那个该死的无聊的约会断送了我和外婆最后的时光,这也是对浅薄愚蠢的我永久的惩戒。
两个月后,敲开我宿舍门的人说了一句令我狂怒的话,我心里固执地认为他是胡说八道,气鼓鼓随他坐上回家的车,一路不语。我只认为是这个讨厌鬼在大惊小怪,我坚信回家后看到的会是好好躺在医院里的外婆,等着我和她聊天,等着我照顾她到好转。
可是我只见到了等待我的爸爸,他一脸的抱歉让我跌入绝望,外婆已经送回老家!我哭着埋怨爸爸,为什么不继续抢救!我不相信他们,不相信一切!爸爸只是无奈又悲伤地看着我,我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嗓子里只会发出哭声,倚着车窗泪如雨下。
熟悉的山路因失去外婆的身影而陌生得令人恐惧,坡前挤满了不熟悉的来帮忙的人,我愤怒,恨这些人都不怀好意地旁观,而外婆不需要他们,她一定好好地等我回家。我哭着跑进门,有人已经大声报信,家人哭声四起,我顿时脑子空白,任何指望都落了空,空得整个世界化为乌有。就在我进门的一瞬,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气。
以后的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就像掉进绝望的深渊。我即将毕业,将能挣钱,却永远不能实现自己从小立下的诺言。
我的外婆刚强自爱,最怕给子女增添麻烦,在生命尽头的最后几天,她撑不住去我家的时候已经开始脑出血,痛苦异常,却还带着一脸安详的歉意微笑,妈妈连忙带她去医院,准备住院的前一晚,她倒在我的卧室里。之后抢救的几天,她的意识一直不清楚,总是用手在身边摸索着比划一个小圆圈,我妈妈说,那是她在找小铁盒装的清凉油,她一辈子都用这几毛钱的小圆盒缓解头痛。她是头痛得难忍,却还在寻求这依赖多年的最简陋的帮助。七十岁的人生边沿,她没留下什么话,却撕碎了所有人的心。
大雪后,白茫茫厚地高天。从小就忧惧的永别,就随着杂沓的脚步散落的纸钱一声声悠长的喊魂声化为了远古洪荒的一缕青烟,这时我才明白,外婆不属于我,我只知她从哪里来,却不知她终归何处。
梦里也曾相见,为留她多一会儿,我醒来了也不敢睁开眼睛。二十多年时间像水一样流走了,离别比相守还长,而我时时能看见她。
我看见她,和十岁的我一起站在路边等车。我自告奋勇说能背动她手里的小米。她半信半疑,刚把米袋搁我背上,我立刻趴倒在地。她笑得弯了腰,泪花四溅。
我看见她,在陪伴自己最久的最小的女儿出嫁之时,一脸刚强把她送出家门,回头时纵横的眼泪。
我看见她,年轻的时候黄昏才能从田里回到家,打发孩子们吃睡后,在黑夜的院子里坐一会儿,点半支丈夫放着的纸烟。
我看见她黑色的环形发箍,看见她迎风抖开的深棕色的头巾,看见她洁净的衣角,轻悄的脚步……
我时时看见她。下午起风的时候,清晨梦醒的边缘。我时时看见她,当月亮落下而星星还在,天空浩荡而白云聚聚散散。
今年暑假里一个上午,我不觉打了个盹,外婆真真切切清清爽爽地来了,我不敢奢求她还能存在,但立刻想起自己一生没有和她相拥过,我终于在梦里深深拥抱了她。
外婆,正如你当初颤抖的手在纸袋上写下舅舅的名字,我的这支笔,此时为你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