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外婆为一个端点,时间为奔跑做计算,我最快一分钟就能跨进外婆家的门槛。我曾经做过测试,测试的结果也在随着时间而演化。孩提时蹒跚学步摇摇晃晃只需要两分钟,青少年时明媚不忧急切的只需要一分钟,成年时满目疮痍期期艾艾需要三个小时甚至更久。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外婆都会伸手揽住你,那是一路归途,一方归属。
自我记事起,总是围绕在我身旁的只有外婆,何时何地,寸步不离。而我真正开始记事的那天,当时的情形已然记不清,是被父亲还是母亲责骂坏小孩,哭哭啼啼的去找外婆,她从门槛里跨出来,弯腰用手指擦了擦我脸上的眼泪,说了一席话,印象最深的是她对我说,“你是一个好孩子”。这句话使我的眼泪同河堤决堤了一般汹涌,也是这句话萦绕在我的心头二十年也将愈来愈久。也曾记得有一年过年,因为工作没有回到她的身旁,在万家灯火盛开时,耳边都是烟花爆竹声响,外婆在电话的那一端叮嘱我,关怀我,我哽咽到不敢说一句话,眼泪簌簌落下,心里受不住的愧疚。外婆深知我的禀性,见我一个劲的不说话,言语也开始急切,“好孩子别哭,过完年回来也是一样的,现在这个年代那天不是过年。”本就聚少离多,往后的日子更是见一面少一面,阖家欢乐的一天我还让她难过。
在孩提时光,顽皮是每一位孩子独有的权利,在肆无忌惮的嚎哭中纯真无邪,无忧无虑里,惟一憧憬的事情却只有长大。小时候真傻,竟然期盼长大。那张五彩斑斓同大自然调色盘一样的脸,此时还不知道长大意味着什么。从开始会为这个世间黯然,颇为不满,愈加沉默时大概是所谓的长大。当我离开外婆的时候,我更加明白长大是人与人相逢,意味着离别,意味着忧愁善感。
回想起,父母对我管教严厉,总是告诫我读书的重要性,未来与否,安然若素都与读书息息相关。母亲总是孜孜不倦的循环这几句话,“你给我好好读书,不读书以后你能干嘛?我那会要是你外婆们给我读点书,我哪会成这样。”我也问过外婆,那会为什么不给母亲读书。外婆满脸愧疚的叹气,“这就得问你外公了,我就知道她又怪我了。”外婆永远只用这两句话,概括了那一段历史的凄惨与传统的陋习,在外婆无尽的沉默中,哪怕满目哀愁,悔恨都缝补不了母亲的一声声哀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无奈是不可不为。
母亲长相温和典雅,脾气却生的急躁,话里话外总给人一种得理不饶人,胡搅蛮缠的意味。我做事稍不如她意就会被她责骂,不过她骂人倒是练成了指桑骂槐的艺术,文字形容词不会写倒是说的惟妙惟俏。艺术源于生活,口技大概就是这么形成的。生性多疑的她,又能说出让你哑口无言的难听话。我想她真要是读点书,识点字有点文化底蕴来熏陶倒是能酿成为一件真正的艺术品。
可我不敢苟同的是,她骂我的原因是她认为的,小时候被责骂我总是哭的梨花带雨,满脸委屈,外婆劝慰我说,“你要理解她。”时间愈发久远也练就了铜皮铁面,怵泰山而面不崩的心理,外婆云淡风轻的说“忍一忍别和她杠,骂一骂,你又少不了几块肉。”好像大家都已慢慢坦然接受,母亲认为的,信仰的,寄托的。只有我把她认为那是一个谜。那个谜经过岁月的锤炼在我的心底已然无法撼动,时间将他慢慢孵化成形时,我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希望”。
我翻看词典,看到了对希望最完美的诠释。一指是美好的愿望或理想;二指愿望或理想所寄托的对象;三指欲望;四指盼着出现某种情况或达到某种目的;五指揣测别人的意图而加以迎合;六指仰望、瞻望。我是一,是二,是三,是四,不至于是五更不能是六。霎那间,我幡然醒悟明白了我的希望是什么?是背负着母亲的希望存活在这人世间,在将他们全都一一实现。行有礼,言有序,读好书,未来坦坦荡荡,体体面面是母亲最基本的希望,幸福而自由是外婆希望的。我曾经对着外婆形容我是一根稻草,外婆没有听过骆驼祥子的故事,她告诉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我小时候对着她背诵的古诗。人生来飘渺,行走于世间万物始于春,稻草应该也要有他的坚韧,这是外婆的初衷。
我做过假设,假设我生于一个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的家庭,知识不是文凭,而是父母的认知世界。那围绕着我的不是父母的一腔热血一个传承,一个希望更不是条条框框里面的达芬奇和梵高。一个孩子的出生是为了弥补上一代的希望,实现上一代的梦想,那对这个孩子来说是极大的不幸。
生命即是自由,人如昙花一现,蜉蝣朝生暮死,寒蝉春生夏死,弹指一瞬几何秋?几何冬?都如过眼云烟。若不然是痛苦成就了幸福,苦难砥砺奋进了成功,平凡衬托了伟大,众生度化了佛祖,地狱升华了天堂,无字碑锤炼了英雄。而我本就生来愚氓,平平无奇人生又怎会轰轰烈烈。
孩提时,我也同许多叛逆的孩子一样,母亲一次次的制止我的行为,一次次的大声的咒骂,一次次的告诫我,“不要有下一次”。外婆又总是护着我偏袒说,“她还小,说她干什么。”母亲又皱着眉满脸不满,“几岁了还小,你就惯着她,都是你惯的。”外婆不敢多说一句,不然母亲又要和她争论一番,只是沉默不语的牵着我折去她家,脑海中也记得那时边走她嗫嚅,“小孩子哪能明白大人的道理。”
外婆认为每一位孩子童年时应该肆意些,他应该拥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应该把春夏秋冬万紫千红的色彩点缀成缤纷多彩的生活。他应该在辽阔的土地上笑容满面的奔跑过,瞭望过,在温暖的风中环绕过。在漆黑的夜里躺在支撑天空的房檐上数繁星,顶着炎热酷暑去田里抓蛩虫,去听蝉鸣歌唱,看萤火虫点灯,同萧瑟的风伴舞,与大地合奏共鸣。把一些不重要的节日看成盛典,去期待,去欢腾,去热烈澎湃的欢腾。
外婆说小孩子天性如此,不要打扰他,让他享受这一刻纯粹的幸福,这是一个福祉。我英语学不好,外婆说把中文说好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数学不行其它的总会有一样可以,但是做人不能学坏不然真的什么都不行了。外婆说我是一个被上天眷顾的人,一生都会得到幸福。我知道,那是因为上天听到了她虔诚的祷告。
岁月会让一个孩子丧失童年,童年在记忆里留下来的东西像是经历过一场生离死别,分崩离析,滞留的也算是告慰了离去的。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某个场景,某句话,让我毅然离去的记忆漂浮回旋,我想人如沙一样本就飘渺于世间,只是有些记忆适合收藏,不能浮现,不是忘了是不能想起,我的外婆有时想都不敢想起。
外婆在我的人生中深深的留下了她的足印,我想这辈子怎么都忘不了。有时我觉得他在前六十个年头里之所以坚韧的度过,只是为了我的来临而重逢,又会在短暂的年头里离开。这短暂的一生,不过是上帝早已安排的一个宿命,一场浩劫。而开始对她的离开有预兆,是从她日渐瘦弱的身体,精神不济的面孔,摔跤后一厥不起的双腿,我日日惶恐不安,向她一样跪拜在神像面前双手合十过。自我有记忆起,他的两鬓白发日益增长时,我会哀怨时间的飞逝,心里默默祈祷时间慢一点,上天多怜悯她一点。可是我从来都不敢想,上天有一天会带走她,到那时,我会怎样。浩瀚的湖泊总有尽头,人生来这世上必然也有离去的理由,可是该以怎样恰当的借口。外婆躺在床上了好一段时间,从夏天到寒冬过后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里,她说,“天气真好。”让我搀扶她起来走走,看看外面的太阳。那天下床了一开始踉跄了几步,也就真的走了起来,走的艰辛,走了小会额头上就已大汗淋漓,我说别放弃,在坚持坚持,她退缩了。让我扶她在门檐摇椅里躺一会,我坐在她身边,她闭着眼只呼吸急促,又慢慢归于平静。风吹的猛烈,带着一声声呼啸,掀起阵阵沙尘,树枝哗啦作响,以排山倒海之势略过之处疮痍满目。我想你这风,可轻一些,别使劲吹了,别惊扰了我的外婆。虽然外婆总说上天让你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都是注定,随心去吧!循规蹈矩也是惘然。可是慢一些,轻轻的来,轻轻的去,让她在停留一会吧!
外婆的一生过的艰苦,生下来随着父母逃难,父母在逃难的路上去世,留她孤孤零零存于世间,被人捡到养到九岁又被丢弃,在那条文化街当了两年的乞丐,才被人捡去扶养长大。后来的日子她闭口不提,我想如果不是生活苦到刻骨铭心,怎么会连碰也不敢碰。她隐忍沉默,仁爱兼具。而想不到婆媳不和也是因为她一味的仁爱,那一碗水在别人看来终是没有端平。
她眉慈目善对我的人生也有了偏爱,所以我怎么能接受呢?她的离开。如若从一开始秤砣就不会偏斜,那颠荡的心,也许面对生命也会变得坦然。很多年前,外婆自己买了木材做棺椁,木匠做的精挑细琢,放在阁楼上却多了一丝阴沉。听惯了外婆说,“人来到这世上,生相异,死相同。”话多无益,我执拗的让她不许说,不许说,我不喜欢听,更不想听,以后不要说了。一些劝慰的话怎么就能抚平她出现在我岁月里的痕迹,我断舍不掉的不是那一种情感,是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人比她还要更加疼爱我。
我记得有一年小雨纷纷的端午节。那天清晨,我头上挂着两个小辫子,欢欢喜喜的跑去外婆家,软糯的声音说“外婆,今天头上带着艾草叶是不是可以去箐山玩,你带我去好不好?”她慈爱的对我说“你吃大碗饭外婆就带你去。”我说“好。”
箐山是连接不断的山峰而汇成的圈,圈里有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河,大地的开凿,让他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色彩,每年端午节,前往这里踏青的人数不胜数,外婆带我和表姐到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农家特色的小摊,还有玩具小堆,我内心雀跃的想要在草地上奔跑。外婆说“不可以去河边玩。”我立马乖巧的答应,但是趁外婆稍微不留意,便拉着表姐往河边玩水,像是脱了缰的野马,把穿着的水鞋里都灌满了水,笑容满面的让表姐同我打水仗,两人就在这一条小河边,你追我赶的肆意奔跑。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了绵绵细雨,滋润了我的心灵,身上的衣物全都浸湿,挂着的两个小辫子也恹恹的搭耸在我的肩头,渐渐倾盆大雨朝我袭击而来,外婆躲在小摊主的伞篷里心急如焚的叫唤我,雨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拉着表姐,欢快的跳起了舞,心里无拘无束,灵魂滚烫热烈,快乐是永恒。童年真好,明天未来,生与死,在这一瞬间,通通都不重要了。这一刹那,我变成这大地下的一草一木或变成一滴雨水。
那天,外婆拿我没有办法,嘴上说要收拾我,却又在担心我受凉。等我们疯够了,外婆便要带着我们回家,走时,我见小摊上放着的彩色眼睛甚是好看,并叫嚷着让外婆买给我和表姐。一人一副小眼镜,当我戴上它时,我觉得太奇妙了,在我的眼睛范围里,所有的一切都新奇。我新奇的晃了晃眼,这一片土地下,原本色彩斑斓的天空,却都变成了一个色调。
我爱不释手,故意带着走路跌跌撞撞的,外婆误以为戴眼镜让我花了眼,叮嘱我不可乱跑,走着走着遇见大石,我也不转弯,故意往大石上去撞,我这个调皮的人,吓得外婆慌了神,冲我喊叫了起来“赶紧把眼镜给摘了。”眼看要撞上去的一刹那,我故意又往回跌倒去,躺在地上咯咯笑个不停。外婆才恍然受了骗,嘴角带着笑又疼爱的对我说“你这小机灵鬼尽是哄骗我。”而后来外婆的双腿再也不能带我出去玩,笑容仿佛只停留在了那一天。
往事一幕一幕,人生酸甜苦辣,人生百态,高兴,难过,悲泣都与外婆息息相关。
幼时,只有外婆在我无助哭泣时将我牵回家中,也是唯一一个告诉我,“你很好,那么棒,你心善,是个优秀的孩子,。”每每想到这些话,总是让我热泪盈眶。人生觉得沮丧时,耳边萦绕不去的是她这些话给我带来的福祉。她常常哼鸣一些民谣哄我开心。到现在我还记这几句,“得推着小车来送货,
车上的东西实在是好阿!
有文化学习的笔记本,
钢笔,铅笔,文具盒”。
这歌曲也实在有趣,唱的欢愉,让人能想到那卖货郎大抵是春风得意,摇摇晃晃的推着小车边走边高声呼喊卖货。
在她的身边,我逐渐长大,褪去顽皮也学会了仁慈,也拥有了强大的同理心。外婆信佛,相信轮回因果,我也曾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过,可能是怪我肉体凡胎,六根不净,哪曾想芸芸众生中,无数渺小平凡的存在,而佛祖刚好度化不了的也是平凡。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早已被命运安排妥当,就算得到不会失去人也不会因此而满足的,这叫人性贪婪。可是我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让她多停留一会,上天都听不到。佛家无我,道家无为,人之所以愚氓,不过是让一个“无”字犯了难,万道河,千重山,路途渺渺,又怎会无欲无求。
灵魂与肉体本就是殊途同归,狭路之所以相逢也只是为世间人与人短暂的相会,到头来谁不是茕茕孑立,孑孓而行。后来我也想过留得住一时,留不住一世。或许我是该坦然,外婆心里受不住苦了,上天也给了她做了安排,她也顺应天命独自离我而去,而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又将重逢,到那时我会好好和她述说后来的事,只是外婆你可别把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