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说没就没了,他去世于2017年10月16日,缘于一场意外——胡蜂袭击,享年71岁。
他去世后,我讨厌那片竹林,讨厌秋天,因为他是在竹林遭遇群蜂袭击的,那时正值秋天——胡蜂毒性最强的时候。
村子西面有一条沙河,上游起源于当地的风景名胜——南沙河水库,下游汇入汉江,算是汉江的一条支流。河边有细软的沙,沙子上有奇形怪状的石头,我回老家时喜欢陪着父亲在这里玩“石子水上漂”的游戏。夏天到了,上游大坝时常蓄水溢洪,这沙河里就浩浩荡荡波涛汹涌,浅水处水深齐腰,深水处一根竹竿插不到底。洪水是灾害,可是对儿时的我来说,它带来的是少见的惊喜。记忆中洪水过后,有些鱼儿会被搁浅在沙滩上,有些鱼儿会被挂在竹衩上,只要去得及时,总能看到它们翻着肚皮挤眉瞪眼的样子,甚至会捡上几条活蹦乱跳的鲤鱼、鲫鱼等,汉江鱼是这一带老百姓舌尖上的美味。那么,这儿的洪水会不会泛滥成灾呢?没发生过!因为这洪水是可控的,河道宽,东西两边有大坝阻拦,大坝内侧种满了大片竹林稳固根基,外侧有小河引流,一旦洪水溢出大坝,首先流进小河,若小河再溢出,则流进河边大片的庄稼地,最外层高坝处才是村庄,它巍然屹立在沙河东面两公里开外的高坝上。
如此固若金汤的小江南水乡河道工程,最大程度保护了农民房屋财产安全。可是,保住了这些,却没有保住我父亲的生命。
都是那片竹林惹的祸!
又到了秋天,夏天的雨水没有落够,一连几天,大雨如注,沙河涨水了,上游南沙河水库的鱼群跟着溢洪像逃生似地涌进了这片沙河,打鱼人的眼睛闪亮了,父亲的眼睛闪亮了,他喜欢吃鱼,喜欢买新鲜的刚打捞上来的鱼,看着打鱼人全副武装从我家窗外经过,他欣欣然跟了去。
雨后的竹林清新宜人,打鱼人在沙河里忙碌着,父亲在竹林边观看着。打鱼人一开始还看见父亲一直站在竹林边,后来见不到他了,等他们到岸边时,看到不远处一小片竹林在晃动,随后听到父亲的喊叫“快躲开!快躲开!里面有马蜂窝!”紧接着看到父亲连滚带爬地爬出来,满头满身都是胡蜂。打鱼人不敢靠近,只到父亲吃力地爬出了胡蜂的包围圈,他们才把父亲搀扶到大路上,并且通知我母亲,还报了120。至于为什么报120,据说我父亲当时说很渴,喝光了打鱼人给他的一大瓶水,还说很累,想躺下睡觉,他们觉得问题严重,才报了120。
可怜我母亲,六十多岁抚着满脸青紫色的、情绪失控的父亲在救护车上奔波了30分钟,父亲一路上疼得咬牙切齿,说“宁愿跳进“东甘渠”一了百了”,“等我好了,定要捣了那个马蜂窝”等等暴怒的话。不敢想象,父亲当时的疼痛多么难以忍受!
到了县医院,母亲给父亲换衣服时,还看到一只长尾胡蜂被抖落在地上,被医生拿去化验了。做了基本急救措施后,县医院大夫又急忙让转院去医学条件更好的市3201医院。在那里,父亲接受了换血等更高阶的救治服务,依然未能生还!父亲就这样去了!据说,10.16中午,我同学代我去看父亲时,他神志还是清醒的,能认出我同学,并且微笑;可是下午16:10,就接到了3201医院的病亡通知书,当时在场的有三个人:我母亲、我舅舅、我姐夫的姐夫。我们两姊妹都在路上!我侄子也在路上!我的父亲就这样去了,临终前,未能见到他最爱的人——我侄子、我、我姐姐!我们是这样的不孝,不能陪伴父母左右!我是这样的痛不欲生,只想随父亲一道去了!我是这样的痛恨竹林,痛恨秋天,痛恨胡蜂!我侄子和我一样,在办父亲丧事期间,他做了一件令全家人都大吃一惊的事!
他悄悄地买了一套专捣马蜂窝的防护服,在父亲入土前一天,他穿上像太空衣一样的防护服,拿了捣马蜂窝的工具,来到了竹林我父亲出事的地方,他想一个人去捣毁这个窝点,替爷爷报仇!我们全家人都怕他出事,叫了119,通知了当地捣胡蜂窝的消防队员,他们一前一后到,总算把这个罪恶的窝点端了!三个大蜂蛹啊,成千上万只胡蜂嗡嗡叫着,在烈火中一命呜呼!比起父亲的生命,它们的命太轻贱了!我的愤怒到了焚烧整片胡蜂王国的地步!
第二天,我们把烧焦的三个蜂蛹搬到了父亲的墓地,随着父亲睡的木棺一起埋到了地下,让它们陪葬去吧!父亲,女儿想减轻你的愤怒,让女儿来替你受这人间的疾苦吧!亲爱的父亲,我后悔没能当面说“我爱你”,我心里无数次对你说,谢谢你养我这么大;谢谢你每次接我送我到车站;谢谢你默默地关怀我、保护我,谢谢你给我的爱!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吃到你做的好吃的“汉江鱼”了,再也看不到你在车站送我的身影了,再也听不到你富有磁性的男中音了!父亲,当我一个人时,偶尔会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当蝇子飞过,我想那是不是你变成小蝇子来和我说话;当斑鸠在阳台上做窝,我猜想那是不是你坟上飞来的雀儿;当路上看见和你年龄相仿的老年叔叔时,我总是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再低头想想你的模样。我要把你的脸牢牢地记在心里,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长得像我的人了,你的模样就是我老年后的样子,我为你剪短了发。
父亲,我很久就想写东西了,写你去世时的场景,写我在去你单位路上的心情,那个红叶遍山的季节,我走着你走过的路,路过你路过的风景,带着你的气息,和你单位的人聊天,一路上是悲伤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多年前,我和妈妈走过这一段路,那时候的路对我们是极其困难的,我们经常需要在中途住一宿才能赶上换乘的班车,虽然这么困难,但对于小小的我,内心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也不觉得特别艰辛。我好奇父亲在这里做什么工作,他会一辈子呆在这里吗,我长大了要接他的班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在我和妈妈的一路快乐聊天中轻轻地划过脑海。一见到父亲,我就特别兴奋,他是那么高大,那么富有,那么有趣。
我的童年是在对父亲的崇拜中度过的。文革结束后的第二年,父亲被选去南沙河水库做了合同工,干了两年,因为工作勤奋,又被略阳钢铁厂选去当了正式职工,他一度是我们村子里走出去的工资最高的正式职工,被邻居羡慕。因此,我小时候的生活条件是比较优越的,四岁时,父亲送我第一台收音机,这个收音机教会了我很多知识,开启了我人生的梦想。感谢父亲,在我最好的成长年华里给了我甘露!
父亲对家人默默奉献了很多,他自己又得到些什么呢?他大半辈子呆在略阳山城里,兢兢业业地工作,曾经被选为“劳模”到北京、西安、重庆、成都等地去旅游,我们现在家里还有一张他上世纪七十年代去天安门前拍的照片呢,大大的火车头帽,厚厚的黄色军大衣,憨笑着,高大威武正气!父亲在单位干了三十多年,从小职员到技术骨干,到下岗退休,他的事业和大多数人一样,划过了一条向下的抛物线。生活上,他克己奉公,几十年风风雨雨,没有母亲的陪伴,只有春节和农忙时候才能请假回家陪伴妻女,见得少,我更觉得他的亲切和不舍。我在收拾父亲的遗物时,看到了他考过的安全员证、电工证等我不熟悉的岗位资格证书,这些都是他生前努力工作的见证。我把照片轻轻撕下来,把证书悄悄放进他的木棺里,让它们伴着父亲一起入棺,也许这些证书能证明父亲有生之年为社会做出过贡献。但多年后这些字会腐烂不?但愿不会。于我来说,那些证书都没有意义,他的照片才是我最不想忘记的东西,我存成电子版,把原照片也随身携带着,希望他每时每刻都在我身边。
我内心不平的是,故乡土地没有真正接纳我的父亲。他在外漂泊三十多年,老年退休了,终于可以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陪伴母亲,颐养天年,可是,八月刚迁回户口,十月就命丧故乡的竹林,冥冥之中,这暗示着怎样的命运啊!也许他不迁回户口不进入那片竹林,不就安然无恙了吗?他平时是一个多么健康的人啊,从没生过病,生活极有规律,若不是这次意外,他或许可以活过上百岁!我的父亲,就这样突然没了……
家里的衣柜空了,冬天的气息更浓了,人在冬天,最怕别离,母亲用牵过父亲的十指,在夜里双手合十。头上的发短了,曾经的飘逸随风去了,这般轻俏,却掩不住我眼底的悲伤。荒芜罢,丰收几代,终不过运力枯竭,那片竹林,止住脚步,从此厌倦了秋天。而今这秋,胜似冬天,在沉默中浸蚀着滴血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