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仔细论起来,炅先生搬进东宫的时候,其实真不太是个时候。
年关将至,阖宫上下都忙得团团转,东宫里虽不必参与除夕宫宴的置办,却也有着诸多繁杂的琐事。自腊月起,送进东宫来的贺礼络绎不绝,紧接着递进东宫的帖子也纷至沓来。太子马上年满十五,也到了参知政事的年纪,总有些推不掉的宗亲要请进来见上一见。
因此在住进东宫西院的头两天,炅先生觉得自己大概是整个东宫里最清闲的人了。他不喜欢热闹,也无所谓别人热闹,他所住的芝兰院里有泰半下人被他遣去了别的地方搭手,剩下的一小半留在院子里也闲不下来,私下里热火朝天讨论着新年的过法儿。唯有在他自己的书房里,敞亮的屋子未经隔断,书案上焚着若有若无的雪松香,窗户对侧一整排书架上书册还未收拾妥当,他就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闲适地罩着一件外袍,逐本逐卷地整理着他随行带过来的、以及这两天内从太子书库中取来的书籍。
空旷的书房里只他一人,门外由阿千守着,似在这繁闹中划分出一片清净。自三年前那个冬月他第一次卷入权势斗争之后,这大概是这么多年以来,他最放松的一个冬天。
住进东宫的第三日,当时他正踩在矮凳上,准备把一卷古籍放到书架的最上层,便隐约听见门外阿千见礼的动静。炅先生回过头去,恰好在逆光中对上了撒太子丰神俊秀的脸。他有些惊讶地跳下来,抬手准备施礼,撒太子伸手一拦,笑道:“听刘明说先生这里清净,便过来避一避。先生你且忙你自己的。”
炅先生点点头,索性也不再收拾书架,而是寻了本原存于东宫中的颇为珍稀的典籍,在一边的矮榻坐下读了起来。
撒太子走到书案跟前,看一看桌上铺开的笔墨,再瞄一瞄炅先生,心下有点纠结。这日他正巧得了空,便想着该与这位新住进府里的先生再熟悉熟悉。诚然在炅先生搬进来的那一天,他们的确是相谈甚欢来着,但那主要是他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讲些无甚要紧的事情,甚至都没来得及说明这东宫乃至整个宫中现下的情形。至于炅先生的身世,他就更是一无所知。
然而待他真的心血来潮跑到芝兰院来,他却又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片刻,他再看了一看炅先生和他手里握着的长卷,到底出声打破了当下的安静:“不知先生看的是什么书?”
白衣的先生从字里行间抽回神,莞尔答:“《尚书》的一章残卷。”想了想又补充说,“是挺久远的一部书了,现下流传的版本里丢了许多卷,能找到这样的孤本也是难得。”
炅先生的声音清朗却不低沉,说话时有如清风拂过,反倒激起了撒太子对自己疏于学业的负疚。于是他颇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话道,“早就听说过《尚书》,却是未曾读过。不说古书,我如今连孔孟都一知半解,自然也看不懂这些。”
听到太子这么说,炅先生抿嘴笑了一下,眼波一转,起身另从书架上寻了一卷韩非子递给他。“我年少那会儿,看孔孟也是看不下去的。韩非子的观点新奇,发人深省,倒有趣得多。”
撒太子接过书翻了几页,果然觉得颇合心意,对面前这位看上去比他并大不了多少的先生也多了几分钦佩。得益于这卷书的缘故,他可算是打开了二人之间交谈的话题。炅先生谈及自己喜欢的文章时,眸子里盛着光彩,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亲近。撒太子发现平日里枯燥无味的字句都在炅先生温和的声音里生动了许多。
打那日之后,东宫的闲人里便又添上了一位撒太子。其实撒太子的事情并没有变少,但自从在炅先生那边偷得了半日浮生清闲,他便把所有宗亲的约见给提到了早晨。每日午膳过后,他都会铁打不动地到炅先生的书房里去,一坐便是半日。几天相处下来,他虽然依旧只知道炅先生是木兰国的文人,但好歹两人已没有了初识时候的拘谨和疏离。
这日,撒太子在卯时三刻便到了芝兰院。炅先生习惯了这位不速之客的到访,见他今日来的早些也没什么意外,起身让地儿和走个过场似的欠身行礼一气呵成,而后便在早就备好的侧席上坐下,从方才断掉的地方继续读了下去。
撒太子却没有在炅先生让出来的书案前坐下,而是在门口站定,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先生用过午膳了吗?”
“没呢。”炅先生头都没抬。不仅是太子曾强调过二人私下里不必拘于礼节,任谁跟这个外人面前总板着一张脸、熟人面前却颇为随性的少年相处久了,整个人也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撒太子看着炅先生的侧脸,有一瞬间的愣神。冬日上午的阳光明朗却不刺目,透过窗棂正好落在炅先生所坐的侧席。炅先生低头专心看着书册时,束发的玉冠下垂散的墨色长发斑斑驳驳闪着淡金色的光,映衬着他精致如妙手神工镌刻的轮廓过于美好。
撒太子走上前去,促狭笑着从炅先生手中抽走了他的书册。待得炅先生终于抬头看他,才道:“正院中刚传了膳,先生没吃过的话,不如一起?”
炅先生感到有点意外,但到底没有拒绝。
席上,撒太子的心情显然不错,一边吃一边跟炅先生聊起了除夕的安排。
“这次除夕宫宴上,父皇大概也会准我明年入朝堂了。不知他打算给我些什么差事,不过来年怕是要有的忙了。”过了年即将满十五岁,对于太子而言也是完成由深居东宫到真正成为一国储君的转变的一年。这一年他不单要熟悉政事,更要准备好面对来自朝堂内外的明枪暗箭。这让他觉得既期待又紧张,不过幸而赶在这之前,他有了炅先生的辅佐。
炅先生看着意气风发的太子,依稀想起三年前、他十四岁时候的那个除夕。转眼间离开木兰皇宫也近三年了,这三年间,他虽说一直是听命于父皇而辗转各地,却也因此远离了宫中的明争暗斗。皇长兄和二皇兄之间的纷争恍如隔世,而如今,他却阴差阳错地身陷到别国的储位之争,不可不谓造化弄人。
“先生?炅先生?”太子的手在眼前晃了好几下,炅先生才堪堪从自己的回忆中回神。撒太子见先生发愣,又重复了一边那个并不重要的问题,“先生今年,是头一回离家过年?”
炅先生眼底划过一丝落寞,仍是带笑摇了摇头,“没有。自我十五岁那年之后,就一直是自己在外面过的。我母亲她..过世早,我后来便独自前往各地游学。”
这身世是他编造的身世,毕竟墨娘入宫后,没有人知道她嫁给了谁,又是什么时候过世。但三年来独在异乡漂泊的那点落寞,确是出自真情实感。
于是太子沉吟了一下,便勾起了嘴角。“那我早点儿从宫宴上回来,与先生吃个年夜饭。每年年三十宫里都会放烟火,也很值得一看。”
炅先生愣了愣,觉得作为太子提早从宫宴上撤出来不太合宜。正要出声劝阻,太子紧接着的一句话,却让他有点不想开这个口。
对席的少年笑容张扬,“毕竟日后,还要多多仰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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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甜。
大过年的发点儿糖。
先熟悉起来日后才好一起升级打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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