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99年的一个普通的夏日。没人比我更熟悉夏天的味道,它沙哑着喉咙下着雨,雨声就是它的声音,只有夏天的雨声是最低沉的。哗拉拉哗拉拉,是,这就是夏天的声音。我痛快的脱掉衣裳钻进雨里,哗拉拉哗拉拉,我跟着雨一起歌唱。赞赏它孤独的演出。
张晓佳说她考上了重点中学,我说那祝贺你,那以后只能暑假再带你去沟帮子湖玩了。
沟帮子湖是我们老家一个非常非常普通的湖,以前叫沟帮子水库,然而北方谈不上什么雨水多,水库建得也略累赘,很快水库就荒了,只留下野草丛生的大坝,只剩下沟帮子湖,我和张晓佳最喜欢在沟帮子湖边玩,摘野花,然后帮她把野花插在她妈妈的饭店里的花瓶上。
张晓佳却摇摇头:“我们还是不要去沟帮子湖玩了,怪吓人的。”
沟帮子湖最近死了人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也没问我爸,因为那个死掉的女人是我爸的同事,他们一起在工厂里干活,据工厂里的人说,那个女人是因为被人强奸了,想不开才跳湖的。我把这话跟我爸说了,我爸当时正喝着酒,我爸最近很爱喝酒。他只说了一句:听他们放屁。
我和张晓佳在最后一个一起玩耍的暑假,一起买了两根奶油冰棍吃,以前我们都没钱,只能吃一根,她特别高兴,一个人舔了又舔,然后说:你知道不?我爸要走了。
去哪里?我问她。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人离开这座小城,因为这座小城这么小,大家彼此都太熟悉了,以致于没有人会想要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不知道,去南方吧,我爸爸说南方有事做。张晓佳满不在乎的舔着冰棍,她的冰棍化得快,奶油滴在地上引来了蚂蚁。
去南方?那么远?你爸爸辞职了?不在工厂干了?
工厂?你还没听说?工厂要倒了,以后再也没有工厂了。
是吗?我不再吭气。工厂就这样倒了。我们这座小城就是靠着这座工厂才建立起来的。工厂突然没有了,小城也不会再有了。
到时候大家都要走,都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张晓佳把冰棍扔得老远老远。一只狗远远的吠叫了起来。
我没说话,低着头踩死成群结队的蚂蚁。
我奔跑着回家,看到爸爸正在家里修单车,他看到我,没说什么,我问他:爸爸,你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
我爸脸上没有表情:去哪?
张晓佳她爸爸都要去南方了,也不知道去南方哪。
我爸没说话,把单车往院子里一扔,进了屋。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开口:下个月,你把东西收拾收拾,我们就走。
去哪呢?我爸爸没说话,他只是点了根烟,默默的抽了起来,烟就这样飘着飘,驱走了盘旋的蚊虫。
二.
明天就要走了,张晓佳送了我一本书,她说希望我以后想起这本书就能想到她,我说那我就看个书名,以后看到这本书的书名就能想到她。
她说要不要一起去沟帮子湖?
我说好
沟帮子湖不一样了。沟帮子湖比以前小了好多好多,据说是有大老板要开发这里,要把沟帮子湖填平了。沟帮子湖啊,它要死了。跟它岸边的花一样,跟这四十年以来投向它的人们一样,跟这破破烂烂的小镇一样,死了,像水一样干涸蒸发,然后消失殆尽。
张晓佳和我就这样站在湖边看着,看到一个年老的女人,和我们一样在湖边望着,我们害怕她也和那些在生活的血肉模糊之间挣扎的人们一样寻找解脱的彼岸,然后一切终结。我们问她:婆婆,您在这做啥呢?
那个老人说:我来看看我女儿。我想她的女儿或许就是那个想不开投了湖的女人。
我们又说:那您女儿有坟冢哇,怎么不去看看呢?
她不说话,摇摇头,往湖里跳了,我们大惊,想要去叫人,然而叫来了大人,却什么也没看到。捞尸的人也说湖里已经填的很浅了,不可能有人再投湖了。
一个月后,工厂关闭了。我跟着我爸一起去了南方老家谋生,沟帮子湖彻底被填满了。小城散了,人们互相道别,就像是一家人分了家,又像是一个班里的学生,毕业了,该各奔天涯了。
而此时此刻的夏天,热得蝉都不叫了,热浪呼啦的滚,我坐在车上,看着路边的芦苇荡,风吹着,它们跳着舞,倾斜着身子,像是最后的谢幕。
而1999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