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妈妈,外曾祖母,闽南语叫“外老嫲”。印象里的外老嫲和外婆很像,就是一位穿着朴实,和蔼爱笑的老太太。逢年过节偶尔去外公外婆家,有时候外老嫲突然就进来了。朴素的灰黑衣服,笑眯眯的眼睛,没有牙齿的嘴巴都咧成一个和蔼的弧度。一看就知道外老嫲年轻时候一定是个温柔可爱的大美人。
外老嫲总是热情地关心我们:生活怎么样,学习怎么样?大家也会亲昵地问候外老嫲:您生活怎样?吃饱了吗?穿暖了吗?老人当然是一脸开心地回答,都好都好,你们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大家其乐融融的聊天,其实我们一年也见不到两次。忙着学习,忙着工作,忙着奋斗,围着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团团转,谁会真正关心一位一年只见几面的老人的生活呢?最少对那时还是初中生的我来说是这样子的。外老嫲,一位陌生的亲人,一个亲切的陌生人。
外老嫲生了一儿一女。除了在外婆家,就是在舅公家看到外老嫲了。坐在人群边缘小板凳上的外老嫲,笑眯眯地听大家讲着她听不懂的熙熙攘攘的话题。但外老嫲还有自己的家,偶尔我们也会跟着外婆一起去看望住在老房子的外老嫲。那是个闽南式的四合院,住着六七户人家,门外还有溪流和旷野,比外婆和舅公家死板的现代小二楼好看好玩多了。
随着年龄见长,在外求学,我更少见到外老嫲了。只有过年拜访时,才会突然想到外老嫲现在怎么样了呢?据说她九十多岁了,两个孙子(比我大几岁的表舅)也结婚了,有属于自己的曾孙了。舅公家的小二楼隔成两套房分给两兄弟,外老嫲年老体迈身体不好了。开枝散叶是好事,那外老嫲更开心了吧?
2013年春天,我终于再一次看到外老嫲,在非年非节的一天,让我至今印象深刻的一天。跟着外婆、妈妈、小姨,一起走向和记忆里天差地别的四合院。四合院的墙都塌了,荒草徒然疯长,邻居们也都搬走了。偶有一两个留下的,是和外老嫲一样的走在人生尽头的老人,子女媳妇每天过来送饭,更多时候陪伴他们的,是空凄的破壁残垣。以前干净整洁的房间也变了,妗婆(舅公的老婆)推开门,黑乎乎的房间漏进一片光线。大概是天气返潮又不通风,地上湿淋淋的。妗婆连忙打开两个窗户,屋子亮堂起来,目之所及,是一张破床和一个破柜子遥遥相对。破柜子上似乎是放着一箱牛奶,破床低矮得离地只有30公分,一件烂棉被上躺着一位鼻青脸肿的老人,那是外老嫲。虽然现实里没有声音,但仿佛有痛苦的呻吟在震响,又好像没有,只是一个腐朽得即将入土的尸体。妗婆喊到:妈,孩子们来看你了。大家凑上前去。外老嫲只是偶尔几句模糊的呻吟。妗婆说外老嫲睡觉没意识,老会摔下床,这么矮的床还是不能阻止她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妗婆开始诉说自己照顾老人的周到和兼顾孙子的辛苦。外婆在掉泪,妈妈和小姨在商量要给些钱改善外老嫲的环境,我在愣愣的旁观。那时我已经是一个23岁的成年人了,却还躲在妈妈身后不发一语。我总有个疑惑,中国人似乎特别有一种传宗接代的使命感。父母大多是为子女而活,子女却很少考虑父母,特别是成家之后,父母反而成了外人。孩子呢?再大父母也会说你还是个孩子。我想说很多,但我什么也没说。
从外老嫲家回来,外婆开始诉说妗婆有多可恶,照顾老人多不尽心,她在县城偶尔回来带给外老嫲的牛奶食物会被妗婆拿给孙子吃,妗婆在故意饿着外老嫲等她死。那舅公呢?我默默想。养儿子没用啊,他们没良心,外婆说,又说想把外老嫲接到家里自己照顾,但是舅公不肯,说这样会被村里人看不起说不孝顺。外公附和了一句,我们愿意养但人家不让啊,老人可怜啊。最后,这个话题不了了之。我默默想着,看来养女儿也没什么用啊。养儿防老,好像是中国式的笑话,尤其是在农村。
回校不久,再次听到外老嫲的消息,她过世了,享年93岁。妈妈说我不用回去,我还是个孩子。听说葬礼上,小姨想给外老嫲做佛事超度,为此与舅公起了冲突。本来就因为外老嫲介怀的两家渐行渐远。
那一学期,为着外老嫲,我开始关注农村养老问题,写了一篇课程论文,又计划着做农村田调,最终畏于困难复杂没有成行。后来,我很少想起外老嫲,也没有人提起她了。那一个笑魇如花的老人,在记忆里消逝,又始终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