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光,烈日下的回忆

小时候很怕狗。最深的印象,是去表弟家,他家的土狗向我狂叫,表弟说了一句:“上!”于是,狗儿朝我扑上来,又闻又舔。我被吓得不能动弹,哇哇大叫,表弟在一旁拍着手哈哈大笑。从此以往,更加怕狗,见面总是十米开外便绕道而行。怕狗的心情,一直到慢慢长大才稍微改观,而这是后话。可是再怕狗,也挡不住我常常要去表弟家的冲动。

去的路上,太阳总是很大,路边拉煤的大卡车总能扬起一阵漫天尘土,沿途肥厚的树叶上,永远覆盖着一层黄土。如果遇上下雨,那更是可怕,裤腿会带满泥水点子,如果再遇上大货车呼啸而过,半个身子都湿了也是常事。可不管是晴天的尘土,还是雨天的泥水,也挡不住我常常要去表弟家的冲动。

彼时表弟家在一个路口的平房里。屋前不远是通往厂矿的铁路,铁路边上野草丛生,虽是杂草丛生,走铁轨却可以更快得从县城到达厂矿,也许是走的人多了,除了杂草,蛐蛐,最多的就是各色颜色的塑料袋,零食的包装袋,纸片和各种垃圾。因为开门做生意,所以屋内也总是好多灰,加上平方的设计,怎么开灯都觉得昏暗与压抑,苍蝇和蚊子也猖狂不绝。可即便是这满目的垃圾和苍蝇,也挡不住我常常要去表弟家的冲动。

因为去他家,是我幼时枯燥生活中难得的调剂,何况他家还有两个冰柜卖冰激凌呢!有姨妈的热情,父母也是不好意思太过阻挡,我总能美美吃上一回平时被严禁的各种零食。不但随便吃,还能随便坐,随便看书,随便玩,在他们默许的范围内,节制地放纵一下。

然后的记忆呢,好像就中断了。我们从厂矿搬进了县城,住在学校的家属院里,活动半径就更小了。我已经忘记了他们是如何自己盖好了房子,又是何时从两层加盖了四层,何时在后面又买了一块地盖了一栋楼。只模糊记着,我以前去他家还会帮他们在一楼卖酒,后来出了瓶装酒,开始往商店和超市卖,就没人来买散装酒了,一楼的几个大酒缸子也消失了。然后舅舅也搬去了他家隔壁,盖了更高的房子。再然后,上了高中,上了大学,一年一次的回来,突然找不到了他们的家了,因为周围盖满了类似的房子。

再往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去,也越来越陌生,或许其实从来没有熟悉过。我甚至从来不知道原来我们县城有水利局啊,烟草局啊,计生办啊,农业局啊,氮肥厂啊,玻璃厂啊。就好像小的时候每天在家属院,每天从家骑车去学校,再骑回来,从来没想过要拐个弯去别的路看看有什么地方,也没有可以去玩一下的朋友的家。

花了200缅甸币坐了一个环线火车,车上有头顶簸箕卖菠萝的妇女,有拎着竹筐卖桔子的老农,还有放假期间出来卖水的小姑娘。车厢连接处的铁板已经生锈开裂,底下的枕木碎石又突然让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和同学去铁轨捡合适的石头玩“抛子”。对了,沿途还经过了好几个摆在站台边上的菜场,站台是一块3平方米的水泥地加一个小竹棚,菜场是当地人挑着簸箕席地而摆。青菜,水果,生肉,熟肉,还有一些廉价的人字拖,编织袋,苍蝇漫天垃圾遍地。跳下各种气味混合着,风吹摇曳着满是尘土的树叶,送来令人眩晕的热风,有那么好几个瞬间,我又恍惚回到了小时候那条去表弟家的路。

铁路边的市场

其实这些也并不是生活中那么重要的部分。想起它们,不过是因为我此刻在仰光,见到了许多在路上趴着休息的土狗,和记忆中表弟家那条很像。走过它们身边,第一次是心如擂鼓,然而它们却连尾巴都没扫一下,睡得香甜惬意。

仰光的狗

对此不是不遗憾。当记忆被切割,缺少的其实是对“故乡”和“过往”的情感纽带。从未参与,甚至来不及旁观,世界便以我无所适从的速度和方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既找不到来时的路,也看不清现下与未来。而这次来缅甸,在四个小时里暴走了20公里,从42度的烈日走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看到路边低矮阴暗的棚屋,看到蓝天白云下的漫天尘土,看到街边水沟里玩闹的少年,终于让我有机会,假装自己回到十来岁的光阴,仔细看看早已流逝的往事。

似曾相识的童年

我想很多年后,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昂山市场里无数布施的僧侣,不是那金光灿灿的大佛塔,也不是那满街尘土和阴暗棚屋。让我不能忘记的,是火车站月台的那条狗,她与我对视良久,然后起身走掉,跨过铁轨,奔向另一座月台,只留给我一个远去的背影,如今日的仰光,曾经的记忆……

远去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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