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时期发生在七十年代初，期间发生好多离奇古怪的事情。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同伴走在晨读下学回家的路上。阳光是那么明媚，到处散发着晨炊的气息。我们的肚子开始叫唤，晨跑和晨读早就把昨晚的饭消化的干干净净，想早点回去喝粥。

        当走到村口的时候发现一群人在呼喊着围向一口水井台子。这水井是他们村半个街道的饮用水井。因为学校不在我们村，是两个村合并成的一个小学。上学就路过这里经常见到他们村有人过来挑水。这时一种不详的预感向我们袭来，于是我们也跑过来看个究竟。

        有人在大声呼喊，有的在私私窃语，嘈杂一片，井台周围泥水一片。听大人们喊：娘们儿小孩子别往前来，吓着你们，挤啥挤？往后退！

        原来有人跳井了！

        我们挤到跟前的时候跳井人已经被打捞上来了。人们围了好几层，有一个人已经湿漉漉的正在换衣服，被打捞上来的人也是湿漉漉的一动不动已经摊在地上。有人在高喊：别愣着快去拿扁担，快去快去！又有人喊：去牲口棚里牵头牛过来，快点快点！有人问到：公牛母牛啊？那人骂到：是牛就行，你妈也行！

        很快有人拿来了一条扁担，于是几个人把刚从井里捞上来的人头朝下放在扁担上，污水从那人的手臂和脚丫上淌着，只是不从口里出。这时牛也拉过来了，人们又把落水人抬起来放在牛背上让牛转圈。有人在使劲拍打落水人的后背，转了两三圈后那个喊话的人说：算了，看来不是喝水淹死的，是闷死的。好一会儿他们把落水人放下来半靠在土墙躺着，头自然耷拉下来，他身边出现了一片亮亮的水环。我们这才清楚的看到一个老男人，骨瘦如柴，干巴巴的身躯黑一块紫一块的，因为上身光着，下身只穿一条黑乎乎的粗布单裤，没有鞋，稀疏的白发抿在一起，被早晨升起的阳光照的鲜亮。他的肋骨都那么真切，分明是一把把刀子插在瘪瘪的肚子两侧。他的周围已经形成一圈水的海洋，慢慢向四周蔓延。人们不自主的开始后退，生怕这不详的液体沾上自己。

        我们外村的孩子不认识他，听周围的人在念叨他的名字，也有同班的告诉我：你知道二班李生吗，这是他三爷。

        人们都在嘘稀着，有的叹息摇头，听他们胡乱猜疑。有外村人问是不是孤寡老人啊，接着有人说，好家伙，三个儿子呢！队长说派人去找。一个说我咋知道在哪里。另一个说早起捡粪时看到老大去放羊了，有的说老三可能在家睡觉呢。有人说见到老二往渠南挑大清去了。于是几个人分头去找。慢慢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说什么的都有。

      我也准备回家时突然一阵嚷嚷，听人说白老爷子来了。我们看到走过来一位白胡子老人，手里柱根拐杖，说拐杖其实一根磨的光亮的枣木棒。只见他的眼里喷着火光似的，人还没到就听到了声音，声音从那翘翘得胡子里发出来的：是我那侄子吗，啊，咋就跳井了呢！救过来没啊？旁边的人小声说：不行了，早就不行了。

      人们自动让出一条道，好像只有他才能把死者拉回。我估计我是见过最老的人了，一股仙气扑面而来。有几个人跟在后面好像要准备去劝老人，我们也想他会痛哭。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当他急匆匆走到死者跟前一下子把拐杖摔倒地上，伸出老手照着死者那被水泡的森白的脸狂搧起来，一边搧着一边怒骂：你这不争气的东西，还以为你有啥本事呢！前天跟你说的你一句没搁心哪？你就会一死了之，撇下三个崽儿打一辈子光棍儿算啥本事啊，你这不争气的东西！

      我们被这突然变故惊呆了，万万想不到老人会这么做。很快有人过去拉开了老人。这时有个妇女哭着奔来，听说是死者的自家侄女。于是有人跟着哭，顿时一片哀泣。渐渐我也了解了一些事情。原来是死者没有给儿子娶上媳妇无脸活在世上。大儿子三十多了，二子也三十了，都打着光棍，家里盖不起房子，都挤在一个大土炕上，好像成份有点高，儿子都不可以当兵或被招工，苦日子无头无尽。上一次老人去摸电闸差一点电死幸亏被发现的早。这一次是大早起的跳井直到早晨起来打水的人发现井台的鞋，可惜迟了。人们纷纷道：想自灭的人谁也救不了！

        白老爷子被劝开后就站在一边哭骂，一边用他那发亮的枣棒戳着地上泥浆：怕啥，你这不争气的东西，谁家不穷，都像你去死吗？你没数数咱村有多少光棍儿！你这玩意儿咋就想不开呢？咱的熬，时光不都是熬出来的！

        回到家我对奶奶讲了这件事，奶奶低头不语，一针一线的缝着叔叔的衣服，手指上的顶针裹着胶布，我发现那亮晶晶的裹圈上的坑已经穿透了好多个。我问人大了为啥要娶媳妇呢，奶奶依然没回答。只是把针在额头上抹。我又问人死了打他知道疼吗？奶奶很久才说：谁疼谁知道。又自言自语重复一句话：时光是熬的，熬的。后来我也不敢再问什么了，因为我发现我的父亲和叔叔也没有媳妇！

        这件事之所以记得很清楚还有个原因是我小时候很恐惧死人，以为死是很痛苦的事情，一是怕沾上晦气，二是以为人死了就会变成鬼，然后来害活人。再后来以为人死了就成了神仙，神仙飞来飞去专门救护弱者。所以对死者既恐惧又敬畏，我们小孩子根本不敢靠近，更不敢评说，于是在我懵懂的心里认为死人就没有了任何罪过，甚至还被供奉起来，有人守灵、祭奠、哭拜。穿上最新的衣服，小心翼翼的装进棺材，放炮竹、带花环被众人用八台大轿抬着送进坟墓，比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风光的很，懵懵懂懂的我实在羡慕，一辈子没有风光过，还有点儿盼望那一天，又怕那一天真的到来不知道有无人来守灵供奉和祭奠。总想在活着的时候多做善事，常去祭拜先人也争着去抬棺材、持花圈，但又疑虑重重，所做过的善事怕当我死后他们全忘了吧！

        望着死者，我感觉他们很伟大。难道还有比主动死去付出的代价更高吗？没有。自杀，是个多么勇敢多么神圣的行为。如果是我，望着那黑黝黝的井筒一头扎下去真的不是吾辈所具有的胆魄。生者应该向死者致敬，无论他在世上有多大的过错，死去就一笔勾销了。给死者一个尊严应该是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最基本的规范，也是对同类本身的维护。然而目睹活人揍死人确实令我灵魂震撼。记得那时候一直特别恨那位白老爷子，人死了还要挨揍！不知我死后会不会挨揍？那肯定又疼又羞，恨不得马上活过来跟他评理。后来想了想也不怪白老爷子揍他，白老爷子比他还惨，孤家寡人一辈子，受苦受穷一辈子，早就没有了荣辱得失。活着，努力活着，活着这个世界就是你的，子女自有子女福，每个人首先得努力为自己活着才能利及亲属和他人，你死于自暴自弃那你就是最大的自私和逃避！不顾及你的亲人友人的感受以及给他们带来的伤痛那是无法原谅的，如果拿自己的生命来惩罚伤害你的环境那是最大的愚蠢。

        活着，适应环境自强不息那才是智者应有的特质。自寻烦恼然后自灭那是对同类最大的背叛，应该挨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