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红头蛇
今天端午节,想起了一个关于粽子的故事,是我爸爸多年前告诉我,祖辈们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我们家族人人都知道这么回事。
很多年前,我们祖上一个老太婆(说老太婆是叫辈分,当时她还年轻)和她丈夫感情极好,从天亮开始到太阳落山,她割草喂猪,洗衣做饭,非常勤快,侍候全家老小非常用心,丈夫在外面耕田锄地,开荒砍柴兼放牛牧羊,全家人过得其乐融融。
在端午节两天前下午,为了做粽子,她准备好糯米,烧好稻草灰,交代孩子们别乱跑,就拿上镰刀上篮子去屋后山上割箬叶、割棕树叶用来包捆粽子。她专选那些叶片大张颜色青嫩的箬叶,但路边的箬叶好的已经被人摘得差不多了,就走进到了山上的悬崖边,这悬崖其实并不特别陡峭,当地人都叫作岩坎,高约十来米,牛羊都可以在这里上下,上面是土,中间和下面有土有石,土石相间,才长了许多箬竹。一般这些地方砍柴割草的人难以走到,牛羊也少得来,箬竹就长得又高又粗又还直,箬叶也长得宽大青翠水灵。
太婆走到悬崖边,看到同寨的玉英嫂也在那了,就笑着说:玉英姐,来得早嘛,可要留点给我,别把叶子给采光了。玉英笑道:李妹啊,这一片到处都是最好的叶子,我哪能摘得了许多,就做三升粽子,有这几把叶子够万千了。说完扬扬手上箬叶给她看,果然已经采好了,篮子里平平整整地码到篮口,看样子要回家了。太婆走过去,看到玉英穿着青布鞋,头上戴着白蓝相间用家机织的布,说咱们还挺像呢,连穿着都一样。
太婆正要走近采箬叶,只见玉英这时候急忙哑口又挥手,叫她不要过去,扬起镰刀就使劲往地上砍,又往前赶了几步退回来,然后用镰刀挑起一条黑乎乎的死蛇,长吁一口气:两条黑蛇,打死一条,跑了一条。李妹你可得当心地上,这里毒蛇多,前年我侄子小刚就是在这里被蛇咬,回家后人就没了,千万注意啊,采好叶子就马上回家。
太婆向来怕蛇,没玉英这样胆子大,就想打退堂鼓了,可是别的地方没这好,好的箬叶又离得太远,有些不甘心,就硬着头皮上去采。玉英走远了,太婆扬着镰刀边走边采叶子,一边注意着脚下,一会儿就采了大半篮,眼看就要够了可以回家,于是就放心采起来,在密密的箬竹丛中往悬崖下面多走了几步。突然一阵针刺一样的痛感传来,一条头上通红、身上漆黑的大蛇已经咬在了她小腿肚上,她一迈步让开,那蛇哗啦几下就溜向悬崖下去看不见了,旁边还有一条稍小的黑蛇也跟着溜了。
太婆也不采箬叶了,提起篮子就往屋里走,还不敢走太快,只是边走边大声呼喊太公和家人的名字。走到屋后看得见屋顶了,太公听到急忙跑出来,一把抱着哭泣的太婆进了屋,得知被蛇咬伤的原因,急忙放她到床上躺好,用刀划开伤口拿清水冲洗,用布包扎住,边喊八岁的大儿子急忙去找人要草药。等到孩子带着寨上草医大牛赶来时,太婆的腿已经肿得又红又亮,身上也开始肿起来,呼吸变得困难,草药已经起不了多大作用。这毒性发作好快,到了半夜太婆人就没了。
半夜炮竹连响四声,第二天清晨全寨人都拢场。看到这一家人个个在伤心流泪,三个孩子趴在娘身上大哭,玉英一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告诉人们当时的情景。玉英的哥哥嫂子听了恨声叹气,眼泪不禁流下来,大声说千刀杀的!那不正是咬死我家小刚的那条蛇吗?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个红脑壳,现在又来咬李妹了,大家要想办法啊,已经咬死两个人了,不能让这条毒蛇出来害人了!
太公听了止住眼泪,镇静了一会,定定神问道,真的是条红头蛇?回答他是肯定的点头,太公咬牙切齿狠狠地说:“老子一定要把它们一窝端了!”
大牛说:“大武,你怎么收拾得了蛇,它们又不会爬到你面前任你打?”太公说“:我正想问问你,蛇最怕什么?”
三天后,全寨人把太婆送上坡安葬完毕,太公把孩子们安顿在家里。下午,太公大武、草医大牛、玉英大伯哥大刚,玉英丈夫大新四人来到了屋后山上的悬崖边,他们都是一个姓,辈分都轮到一个“大”字。四人拔出柴刀镰刀,把这片悬崖上的箬竹砍出一个两人宽的大圆圈,悬崖高有十来米,最下面是河边的草坪,沿着圆圈铺上艾草、凤仙花、蛇灭门之类的乱草,又撒上一圈鹅粪,在这些上面再洒上雄黄酒。这一番功夫做下来已经快天黑了,四人闷闷地收拾好东西,盯了悬崖又吸了一袋叶子烟,听着箬叶在风里簌簌地响,下面河水哗啦啦地流,坐了一会就各自回家休息。
这天晚上,太公躺床上又是伤心又是思念,含着眼泪一忽儿想着妻子,一忽儿想着那片悬崖。正在神思飘忽的时候,一个扎红头巾身着黑衣的人轻轻走进门来,向他深深一揖,说:“恳求您大人大量,饶过我们全族性命,你女人的死纯粹是误会,万望放过我们,我们一定知恩以报,让你们全家过上好日子”。太公不明所以:“你这话从何说起,我能妨碍你什么事呢?”红头巾说:“你女人是被我误伤而死,我原想杀的本不是她,是你们寨子上的玉英,她砍死了我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跑回去告诉我,等我赶来,我儿却把你女人指认成了玉英,她们俩穿的鞋子扎的头巾一模一样,真是天大误会,让我追悔莫及!”
太公听了悚然一惊:“莫非你就是那红头蛇?”红头巾再次低头:“正是,不知能你原谅我吗,我合族上下一定不忘你的大恩大德?”太公缓过气来,大怒:“你的孩子死于他人手下,就要杀人偿命,我青梅竹马的妻子被你杀死,你就要我宽宏大量?合着你家的命就是命,我家的命就是拿来做人情交易图报答的吗?还我妻子命来!”怒吼一声扑了上去!只听得杉木板壁一声巨响,原来是自己脚踢的,哪来什么红头巾?醒了过来才知道是一场梦。
早上起床,四个人聚在一起,吃了十来个粽子,太公抬头对大刚说,你昨晚有什么事没有?大刚说没啥啊。大新说,我倒是做了一个怪梦,有人说我老婆逃过一劫。太公说:“是不是个脑壳上戴红布的人?”对对对,大新醒悟似地说,又大惑不解:“大武哥我服了你了,你怎么知道?”太公说我也梦到了。大新对他们三人说,昨晚他看到一个人,说你老婆逃过一劫,只是有人替他抵债了,别想着还要来惹事,不然有更大灾难临头,这会儿心里还不踏实呢。
太公便把自己的梦也说了出来。大家听了心头都是一怔,思索好大一会,三人一齐问太公:“那还要不要去杀蛇?”太公愤愤说:“杀!”
“别急”,草医大牛思索着慢慢说道,“我们昨天用那些药草雄黄把红头蛇全困住了,它才会托梦给你们,不然它们逃了个干净根本不用求你们。我只是特别奇怪,这蛇居然能托梦,而且一梦就是两人,还有,你们两人的梦都对得上,这是我们寨子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我怕这事没那么简单,这蛇真是成精了啊。我们家族自从湖南迁来这里,已经有200年了,200年来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蛇成精的事,现在居然真的有!你们不觉得可怕吗?”
“可怕又怎样?它晓得杀蛇偿命,我们就该心慈手软吗?”太公铁青着脸说,大刚点头赞同,“我家小刚被它给咬死了,我还以为只是一次意外,哪晓得它还能成精害人,当然要报仇杀蛇,灭了这伙毒虫!”
“先别忙,要知道和我们打交道的不是蛇,是成精了的怪物,”这下轮到草医着急了,“如果我们这次灭蛇没有成功,红头蛇又反过来再害我们怎么办呢?全寨100来人,我们对蛇知道多少?我们要想过万全之策。”
当天他们去到悬崖边的,只是我太公大武,大刚和大新,大牛则去了五十里外的红枫寨办事,说你们先围着那一片悬崖,其他什么事都要等到他回来才能做。太公三人听了,又找来许多药草重新把那一个圈子铺撒了一遍,寨子上其他人知道后,也搂着驱蛇药草,带着雄黄酒、找来鹅粪撒上去,帮着把这个圈子割得更大,这样里面的箬竹叶范围就变得窄了,只剩下一亩多地大小,从小河边往上看,可以看到箬竹丛最中间隐约有一个洞穴,幽幽地有几丝白气飘出来。
第二天大牛回来了,进了寨子已经是中午,来去一百里路还是挺累,他把三人叫来,说都已经围了两天了,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动手吧。他拿出一罐已经擂好的蛇药,绿莹莹的样子,闪着碧玉色的光,摸上去凉意袭人,叫每人分一点用布包好装在身上,说这是红枫寨师父那里讨来的专治剧毒蛇药。上次的人抢救不过来,是药不对症,当时自己也没有这个药,现在再不敢大意了,所以才特意求了师父,连夜找了药草带来。
大家又来到了悬崖边,寨子上的大人小孩得知消息陆续赶来,守在了那里。白须飘飘的老族长带着小孩妇女离开圆圈,远远地看着,其他大人们个个手里拿着根竹棍,或是镰刀把这个圆圈围成了铁桶一般。
经过两天的太阳曝晒,那一圈子药草早已经晒干。大家分成四拔人守着这个圈子,大新和村人守最上面,大刚和一拨村人守北面,大武和村人守南面,大牛和村人守在下面小河边上。大牛大喊一声点火,大家掏出火折子把圈子上的药草雄黄鹅粪燃烧起来,白色的烟雾开始四周迷漫,风向是顺着河流从北而来,直往南面吹拂,北面不用管,浓烟直往里扑,南面、上下两面的人就把燃烧的药草捡起来往箬竹里仍,同时紧盯着地上有何异常。
雄黄和药草烟囱慢慢变浓,然后变成呛鼻,突然南面传来人声惊呼,蛇出来了!这些蛇好生精明,知道顺着下风溜,几条蛇才蹿出箬竹丛,马上就被人乱棒打死,用棒子挑起重又扔了回去。接着下面也跑了蛇出来,那个速度蹿得更快,吱溜一下就钻下河边草坪,却受不住草坪上燃烧的药草,不停地来回打转,正被守在外面的人几棒打死,翻扭着露出白黑相间的肚子。随后四个方向陆续都有蛇钻了出来,起初只是几条,随着烟雾越浓,从箬竹间钻出来的蛇越来越多,尤其是南方和下方,蛇涌如潮,咝咝咝咝吐着舌信,听上去像是半夜潮水涌动,又像老鼠叫夜一般。人们都惊呆了,天啊,哪见过这么多的蛇啊?黑乎乎昂头蠕动的样子既恐怖又恶心,就离寨子这么近的地方,毒蛇怎么会有这么多?
好多人一时吓懵了,被这扑面而来的丑恶场景震撼得失去了意识,害怕造成了行动麻木,太公猛地大喝:“你们快打,不然要被咬着了!”大家刹那间从迷离中醒来,鼓着勇气舞棒乱打,随后喊打喊杀一片,尤其是我太公和大刚两人,怒火中烧,志在复仇,一时脚都快越过药草火堆,要闯进箬竹丛了,急忙被人拉了回来,继续挥棒打蛇。毒蛇群涌而至,好像也不太怕火了,拼了老命也要钻出来,只是越靠近药草,凶猛的样子越是变得越焦虑,也越疯狂,火星溅到蛇身上,蛇马上退缩一下,然后蓄力又向前冲,但都在火堆前被打死,赶了回去。
难以想像的事出现了,只见几条大黑蛇居然飞出箬竹,好似要飞越药草火堆,又像要扑到人身上来咬似的,大家急忙把棒子舞成一团,还没等蛇飞近就打落在地,人们然后向后退让几步,等着随后的蛇飞来。又有十来条毒蛇四面飞了出来,但更多的蛇从地面不要命的涌出来,几百条毒蛇已经全然不管地面的火苗,只管一个劲扭曲着蛇身往外面急冲,刹那间人们手中的棒子噼里啪啦密响如爆竹,棒棒打在蛇身上,又按着蛇打到地面上。这下人们既要顾着地上,还要顾着天上,心情不由焦躁紧张起来。
老族长这时候跑了过来,原来他在远处早看出来药草不够,有些机灵的蛇就会爬上未烧着的箬竹,再从箬竹顶上弹身飞起,就叫妇幼人等去各家扛柴草出来增强火势。他身后的妇女小孩们个个搂着一捆草、一捆柴,从男人们旁边扔进了燃烧的箬竹丛中,马上退后,又紧张地观看着。
火势陡然变大,一亩地的箬竹终于全被烧光,空气弥漫着药草雄黄烧灼的味道,还有烧烤蛇肉的焦臭糊味,死在人们脚下的蛇密密麻麻至少上千条之多。慢慢地只剩零星几条蛇出来,爬行得萎萎缩缩,可刚露头就被打死,终于看不到蛇钻出来了。太公长嘘一口气,转过身一看,周围的人们一个个脸上粘着灰,黑一道白一道地像京剧脸谱一样,不禁嘿嘿地好笑,大家相对一看,全是这个样子,也都笑了,拄着棒子实在累了,就蹲在地上休息,大家都抽叶子烟。
太阳快下山了,一阵大风呜呜地刮过悬崖,卷起带着星火的草木灰烬,扬扬洒洒地转悠了好一会儿才落下,随即来了一片乌云,晴天变阴了,空中有了一丝丝凉意,有几线雨丝细细地降落,好像专为这场人蛇大战送来胜利者的荫凉慰藉。
“大家快离开这里!快啊--”一声爆喝猛然响起来,只见一个老头骑着一头毛驴得得急奔而来,大家转身看去--红枫寨的老人,大牛的师父来了。这时候才来干什么?
大家不明所以,但久处危险之中,由不得不听,我太公也强行撑起疲倦的身体,拉着村里人走了出来,只有大牛们在下面还没听见,个个坐在河边草坪里横七竖八地抽叶子烟。
师父见没有大牛,跑到悬崖边一看,大喊“快上来,全给我都上来!”大牛听了一楞,看清楚是师父后,手一挥,招呼大家准备爬上悬崖。又一阵大风刮来,这次刮得阴森而强劲,几乎让人站立不稳,寒意扑满全身,大热天的让人直打寒战。大牛摇晃了一下身子,站稳,走向悬崖,只听得小河上游隐隐有轰隆声传来,接着就是天骤然变得昏沉,就有豆粒大的雨点打在他们身上,密集而至,令人生痛。接着哗啦一声巨响,小河上的水突然变得浑浊,轰隆声近了,小河上游翻滚着浑浊的巨浪直向下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下面的草坪,又接连几个浪头扑来,将将淹到大牛等人攀爬悬崖的脚下。师父在上面急忙甩下长鞭子,拉着大牛飞快上去,旁边的人也伸出手中棒子,把下面十来人拉了上来。
刚在悬崖上站稳脚跟,连接不断的浪头一个又一个扑来,河谷不一会儿就快被河水塞满,浪头冲刷着悬崖两岸澎湃作响,把药草灰雄黄鹅粪冲得干干净净,所有的死蛇全部卷进波峰浪谷。
大牛问师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他望望脚下狂卷的洪水,要是没有师父,他们十来人恐怕都会死,被大水冲走,就带着害怕又带着满脸的迷惑朝向师父。
师父怒骂道:“你们打了半天蛇,以为打赢了胜利了?红头蛇呢?打死了没有?在哪里?!”
大牛和我太公一干人听了,如遭雷击:是啊,红头蛇呢?打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却连一条红头蛇也没见着,大家却以为大获全胜了!
“要不是我这毛驴腿力强健,你们这一伙人还有命吗?”师父说,“快走!”
大家又跟着师父向山上走去,走了十来步,回头再看,原来站着的地方都被浪头冲了上来,然后又喘息似地退了下去,露出那圈箬竹最中间有洞口飘出白烟的地方来,咔嚓一声四散裂开,泥土石头分奔而出,一条红头黑身的蛇随着潮水游了出来,在水面上时沉时浮,游到不远处,又昂起红色的头来,寒冷的眼光向着人群点了点头,倏忽沉到水里不见了。
那一年的端午,我太公立下毒誓:凡我后世子孙,若有敢做粽子者,必于锅中煮出一锅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