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节,我又想起奶奶,想起她那双骨节粗大的手了。那双手上的温度一直珍藏在我的心灵深处,并将会永远陪伴着我。
那是我见过的最粗糙的手,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手。
那是一双会说话的手。你见了那双手,就会知道奶奶受过多少苦,做过多少活。
奶奶的手上没有戒指,而是右手中指上常年戴着一个宽大的顶针。顶针像是长在奶奶的右手中指上,成了它的一部分。后来见奶奶曾经偶尔退下过顶针。那个地方已经凹进去了很深的一个槽。奶奶不戴顶针的时候,我会感觉她的手看上去很别扭。
《诗经》里对美丽女子的描述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我知道,奶奶年轻的时候是百分之百地符合《诗经》里的审美标准的,但是从我有记忆以来,奶奶的脸上就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一双大手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奶奶经常自嘲自己的脸上有“地瓜沟”,手像“木锉”。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奶奶永远是家里早晨第一个起床的,也是晚上最后一个睡觉的。并且,奶奶有一个本事,你无论凌晨需要几点早起去赶汽车,奶奶都会比闹钟还准时地到你的床边叫你。而在这之前,奶奶往往已经悄悄给你做了热腾腾的饭。
奶奶还有一个本事,就是她无论搂着哪个孩子睡觉,孩子半夜身子像虫子一样来回一扭动,奶奶就知道孩子想撒尿了,她那里立刻就起身了,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端起来,去把尿。如果这个孩子还在贪睡,奶奶会簇起嘴唇像一朵喇叭花,嘘嘘地吹着哨,尿就被她唤出来了。再把孩子放回床上,让他继续呼呼大睡,甚至第二天早上孩子都未必记着起过几次夜。所以人家的孩子三四岁甚至有的五六岁了还半夜“画地图”,我们家的被褥就相对干净。
那时候农村没有自来水,全村人吃水都要到井里提。我十五岁以后也学会了“fan水”。就是用一根长长的井绳,将铁钩子勾住水桶的把系,人站在井边,双脚分开约与肩同宽,一手握紧井绳,缓缓地将水桶放到井底的水面上,这时候水对桶有一个浮力,你会觉得桶突然变得很轻了。接下来,就是技术活儿了,你要用手来回地拨,把水桶撂倒,让它的口倒下去,让水灌进桶里。这个时候,桶就慢慢变沉了,它的重量通过你手中的井绳传递给你,你知道它满了还是半满。剩下来的就是力气活儿了。你就弯腰,甩开膀子,两手倒腾着,把一桶清冽的水提上来了。手段高明的人,也有不用井绳,直接用钩担从井里提水的。那个难度系数太大,我没尝试过。
我曾经为自己能成功地用井绳和水桶从井里提上水来激动过。也为自己能帮奶奶干点活而欣慰。
可是,那更多的只是好玩,是有趣。而奶奶可是终生操劳。
记得无论春秋冬夏,奶奶几乎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井边“打水”。冬天,井台上结着厚厚的冰,溜滑溜滑的,为了安全,孩子是禁止靠近的。
我还在温暖的被窝里熟睡,奶奶就已经把水从井里打回来了。寒冬腊月,水桶上冒着热气,可是奶奶的手上口子又裂开了,鲜血顺着手指淌下来,嘀嗒嘀嗒地落在地上。
菜要淘要洗,碗筷锅盆要刷,桌子要擦,全家八口人的衣服要洗,另外烧火做饭拾柴薅草推磨推碾浇地种菜等等。奶奶干了这样,又去干那样,回过头来还要洗洗涮涮。冬天,冷风如刀子,奶奶的手没有个不皴没有个不裂。妈妈给她买了蛤蜊油买了口子油,搽了也是白搽。我长大了,每年冬天都给奶奶买护手油,奶奶的手没有一个冬天不开裂。奶奶总是说,裂惯了,就这样了。
奶奶喜欢花喜欢鸟,喜欢花布、彩线,喜欢印在花布上和绣在衣服被褥上的花鸟。
奶奶把鸟叫“宠意儿”。
在奶奶的眼里,布料的最高级别是“华丝葛”。缎子、绸子,奶奶统称“华丝葛”。我过去一直以为那是奶奶的方言,后来读张爱玲的小说才知道三十年代的上海是流行过华丝葛的。“华丝葛”应该是一种提花的丝绸面料。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家的被面是讲究的。大红大绿的凤凰戏牡丹等图案为主的棉布面料,也有红蓝相间大朵图案的棉布被子。缎子被和华丝葛被有几床。一般是放在上面当“压被”的。不舍得直接贴身盖。
秋天来到的时候,梧桐树的影子如一把大遮阳伞。阳光好的日子里,奶奶把庭院扫干净,在树荫下铺一张席,抱出晒好的棉花和干净的布,要棉被子褥子和棉衣了。
奶奶无论棉什么,都少不了我来帮倒忙。
我喜欢躺在席子上滚来滚去,更喜欢钻进棉套里或者被面里去。
奶奶木锉一样的手掌摸在光滑的缎子上会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抚摸在我娇嫩的脸蛋上手背上身躯上,那种拉拉茬茬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沉默的奶奶,劳动是她一生最丰富的语言,也是她留给我的最宝贵的财富。直到去世前的那一刻,奶奶都在劳动。
手如木锉,肤如树皮,是我慈祥的奶奶。她远比好吃懒做,轻佻浮躁的女郎美丽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