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祖仁,是江建国和刘秀清的第三个儿子。那几年闹饥荒,全国饿饭,全家人都饿的要死了。江祖仁于是就被过继给了一家条件很好不用饿饭的人家,并且跟随那家人去了武汉。
那年,江祖仁五岁。大哥江祖业十三岁,二哥江祖传九岁。
江祖仁走了,他走了,大家都说他去武汉享福去了。
这是大家都看得见的,毕竟,他去的那家人梅家,夫妻俩个,人已中年,膝下却并不曾有一儿半女。既是过继过去,必定是当亲生儿子疼爱。
他走了,家里得了几碗救命的米,终是渡过了那个难关。
日子继续,江祖业没能等到自己的长大成人,他在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因为喉咙长蛾子,在试了几个偏方之后仍旧没有好转,最后窒息夭亡。江祖传同样没能到成家立业的那一天。在一次本村刘家冲与邻村朱家咀因为秧田用水问题而导致的集体打架之中,他不幸地丢掉了自己年轻鲜活的生命。当然,朱家咀也在那次事件中,差点儿死去一个人。
江建国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他说江家不能没有香火,众人也都说,现在这个时代好多了,起码不饿饭了,应该去把你江祖仁接回来。
经过几年的多方打听,终于打听到江祖仁的近况。原来那梅家,在把江祖仁带回去之后,原本多年没有后人的夫妻俩又相继有了儿女。即便如此,江祖仁虽然过的并不十分好,可也比江建国这里这种农村的日子要好的多。
梅家听到江建国和刘秀清的来意,只说只要江祖仁同意,一切都好说。
当此时,江祖仁正和胡莲秋彼此中意,然而养父母梅家及胡家都强烈反对,尤其是胡家,因为过于反对还对梅家及江祖仁面前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很显然,梅家因为江建国二人的到来而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江祖仁只是冷漠说了一句话,你们要我回刘家冲,可以。不过,我要带胡莲秋和我一起回去。 江建国二人想说什么,也终于无法说出口。
江祖仁便没有经过胡家的同意,直接带着胡莲秋就这样走了。走的时候,走在最后面的刘秀清在最后给梅家关门的分明听到梅家女主人在对他男人说:到底是白眼狼,别人的儿子,怎么可能养得家!养他吃喝那么多年了,如今说走就走,连个好话儿都没一句的。还好,我们有自己的儿女……
回到刘家冲之后,江建国和刘秀清说,虽然在农村,也不能过于委屈人家姑娘,再说,江家也的确需要一件喜事来冲一冲霉气。
于是,江建国和刘秀清拼了老底儿,给江祖仁和胡莲秋二人操办了婚礼。
虽然回来,但江祖仁却已经无法同儿时一样对待江建国和刘秀清了。他们几乎每天都有争吵。当然,多数时候,吵的那个人,就是江祖仁,刘秀清忍了又忍,江建国的病本来都没有好,每天还要拼命干活,再加上江祖仁总是元理取闹,他每次要发火,刘秀清又拼命拦着,不为别的,只为当初在无奈之下,对这个小儿子的放弃,二人觉得对江祖仁很大,江祖仁心里一定憋着无尽的怨气。他对他们两个老的不满意,也是正常。他们希望,江祖仁跟他们相处一段时间,能够被他们所感动,最终发现父母其实是爱他的,当年,只是纯属无奈。毕竟,彼此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
再说,不忍着,又能咋办呢?打一架?两个老人,如何能打得过一个精壮的年轻人?同他痛快地大吵一架,然后他再一次离开这个家?
不可能呀,他现在可是家里的独苗呀,无论如何,香火不能断呀。何况,两人可是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才那么辛苦的把他带回,他一走了事,留下他们两个老的怎么办呢?
那个年代,整体物资匮乏,生活过的不好,再加上长久的积劳,又要一直忍着江祖仁的闹腾,急火攻心之下,江建国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加重。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江祖仁虽跟江建国二人不对付,跟胡莲秋却是相处的还将就。胡莲秋虽是武汉城市的姑娘,心眼儿却还好,性子也温婉,也没有一般城市姑娘的娇气,她整天拉着江祖仁努力学着割谷,栽秧,干一切农活。每次江祖仁和两个老人闹起来,她总在中间打圆场,劝着江祖仁。
日子虽然艰难,女儿江河花与儿子江河从相继来到这个世界,也给这个家里带来了些许欢笑。
儿子因是胡莲秋在门前河边田里干活的时候生的,所以就简单取了江河丛这个名字,意思是在河边草丛出生的孩子,希望他像河流一样,最终能够汇聚到海。
江建国却郑重的请新街的老先生给取个好名字,说到底是儿子,名字不能太简单,胡莲秋因是女儿家,在家里并没有读多少书,只简单地读了二年级和三年级。
老先生笑着沉吟片刻,说,就叫江河琮吧,一个王字旁加一个宗这个琮,琮是美玉之意,他又是在河边出生,就意为河里的美玉吧。与江河丛的丛字,音同字不同。
于是,江河琮的名字就这么正式地定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大家的日子都一天天好起来。两个农忙之后,平常都没有那么忙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麻将忽然一下子大范围的流行了起来。
像是无法躲避的瘟疫一样,就好像才是一夜之间,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几乎人人都会打麻将,即使在干活的时候,也会谈起谁谁昨天打麻将,清一色,七对赢了几副大牌,火好得很,另有谁谁,输惨了,回家去被他堂客了还同他吵了一架,脸上都被抓花了。
好像大家一下子都习惯了在无聊的时候,用麻将来打发时间。
江祖仁也随着这个社会的潮流,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打麻将。开始的时候,胡莲秋还劝着他,不要打了,沉迷进去就不好了。
江祖仁只是笑笑,没事的,我只是玩一玩,不会沉迷进去的。你放心好了。
胡莲秋有家里的许多琐事要安排,还要招呼小河花和小河琮,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过多的管着江祖仁,也只得由着他去。她在家时听母亲说过,男人最烦女人时时刻刻都管着他。
平常有活路儿要干的时候,江祖仁也都在干,如果空闲的时候他也窝在家里,不到半个小时又要同江建国和刘秀清吵起来。然后,小河花和小河琮又要被吓的哭闹不休。江祖仁出去打麻将了没在家,家里就一片安宁祥和。他回来的时侯多半是在半夜,小河花和小河琮都已经睡了,就连江建国二人也都睡了。
胡莲秋实在累了,她想得稍许哪怕只是极少闲暇时间的清净。
最开始还赢几次,得了钱,总不忘买些东西回来,比如买些好菜,再弄个小酒,或者,给小河花姐弟二人买个拨浪鼓什么的,也会给胡莲秋买个手帕扎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从货郎担那里给她买装在贝壳里的擦脸油,这里的方言叫法是叫蛤蛤儿油(读音告告儿油),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
胡莲秋还是努力地劝着他,他总说“好好好,我听你的!我不打了还不行吗?我保证从今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然后极尽温柔地与胡莲秋温存一番,来躲避她的唠叨。只是等胡莲秋醒来的时候,江祖仁又已经不在了。胡莲秋夜里要招呼小河琮好几次,总是渴睡,江祖仁走了,她竟是不知道。
然而麻将场上,有赢就有输,然后,他再也不像开始那样,赢的多,输的极少,反而是赢的极少,输的多。偶尔赢个一两回,相对于输的那些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胡莲秋不得不劝他:“祖仁,你收手吧。别打麻将了。对我们没有好处的。这次,就只当是买个教训好了。”
只是江祖仁已经输红眼睛了,听不进去了:“好,只要我扳个本回来,以后就再也不打了。好莲秋,你拿点儿钱给我,只要我赢回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去了……”
“我没有,我的钱全部被你拿走了。早就没钱了。”胡莲秋坐在床上给小河琮喂奶,怕吓着已经熟睡的小河花和小河琮,强行压抑着火气继续劝道,“算了好不好,祖仁,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不看在我的份上,你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好不好,你看,河花和河琮都还小,她们那么可爱,你不要再这样了……”
“就一次,最后一次!我保证,绝对是最后一次!就让我再打一次,好不好?”江祖仁说苦苦哀求,情真意切,信誓旦旦。
胡莲秋忍无可忍,倏地冷下脸来,“没钱!钱都被你搜刮干净了,哪里还有钱?今天去买盐都是赊的!我倒想问你什么时候拿钱回来……”
“你不是还有个手表吗?我向你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你相信我,莲秋,就信我一次好不好?把手表给我,只要去走过过场,等我赢了钱,你的手表还在,也没掉颗灰尘。而我也赢了钱,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粘牌了,好不?再说了,手表要着又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你保证?你的保征就跟放屁一样,,不,跟放屁的都不如。你跟我保证过多少次了?哪一次的保证算数过?也许我是健忘,你来提醒提醒,好让我回想起来?”胡莲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江祖仁,大脑一片空白,话都讲不利索了。
江祖仁见胡莲秋话越说越难听,火气也是噌地往上冲,吼道:“我什么时候说话没有算数过?啊?——我说我一定会娶你的,我不是就娶你了吗?啊?难道我娶别人了?啊?我说过我要给你一个家,你这不就是在我家里?啊?你想要孩子,我也给你了,不但给你了,还是两个,儿子有,女儿也有,你还想怎样?MD,老子在自己家里,想用点儿钱怎么了?啊?老子没有给你吃,没有给你喝吗?啊?你还一天到晚丧着一张臭脸!老子看到你张脸老子就恶心!我呸!不是你一天到晚丧着脸,老子兵么会输?!老子怎么会天天输?!老子看你是好日子过到头呐,三天两头要跟老子吵个架!……”
江祖仁一发火,熟睡中的河琮就被吵醒了,哇哇大哭起来。河花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凶神恶煞的父亲,瑟缩在角落里,怯怯地从后面捏住胡莲秋的衣服。胡莲秋本就平常不爱说话,江祖仁如此狗血淋头地一阵骂,加上河琮在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河花又悄悄拉着她后面的衣服,她动了动嘴唇,发现心慌意乱的自己,讲不出一句话来,竟是哑口无言。
是呀,他说的可不就是对的吗?他说的可不就是事实吗?他的确娶了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家,拥有了两个孩子,每天自己也的确吃饭喝水了,毕竟,他没有不允许自己吃饭喝水睡觉等一切吃喝拉撒,还没有让自己饿死。钱,的确是这个家里共同拥有的,他要用钱,完全不过分。
可是,难道自己就错了吗?
自己当初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原本,也只想有个家,有个人陪自己好好过日子。
难道,自己就错了吗?
心口越堵越绞,越绞越堵。泪水也不要脸地狂奔而出。没有任何声音。一如这片漆黑的夜,一灯如豆。只是如豆的光亮而已,怎能看清整片夜的面容?
胡莲秋低下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湿漉漉的脸,眼前一片模糊,却挡不住断线珍珠砸着河琮的脸和脖子。河琮哭得更凶了。
江祖仁还在数落着胡莲秋的罪行,听者恨不得感觉自己万死都不足以赎回自己的罪恶。 一边翻箱倒柜地寻找胡莲秋的那块手表。
胡莲秋从武汉过来的时候,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是这里是偏僻的农村,这几年日子艰难,那些东西渐渐地都随着时间化去了,变为了柴米油盐,变成了河花河琮的新衣服,变成了,江祖仁的赌资。只在记忆里留下一丝儿痕迹。现在,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恐怕就是这块手表了。这块手表对她有特殊的意义,这是她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和哥哥一起凑钱买给她的生日礼物。她一直舍不得戴,万分小心地珍藏着。江祖仁爱上打麻将之后,她就只敢偷偷地想一下,万万不敢拿出来看一眼。
……
这边的动静终是惊动了江建国、刘秀清二人,他们披衣过来。刘秀清先进来,又看了江建国一眼,江建国也进来,皱着眉头,沉声道:“吵什么?!”
刘秀清赶忙抱起哭闹不休的小河琮,喊了河花一声,就带着两个孩子过去她那边哄去了。
江祖仁找了半天,没有翻到值钱的东西,屋子里一片狼藉。原本胡莲秋折叠摆放整齐的几件衣物,家什,也被扔的满地都是。
他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地:“不就是一块烂手表吗?有JB用处?还当个八斤宝一样。头发长见识短的死堂客,等老子赢了钱回来,跟你拉一火车皮的回来!……”
“祖仁!你太不像话了!几十岁的人了,还不成个人!”江建国见江祖仁连眼皮儿都不抬一下,屋子里乱的像鬼子进村似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江祖仁见怎么也找不到手表,嚯地冲到胡莲秋面前,劈手就是几巴掌打到胡莲秋脸上:“赶紧把手表交出来!竟然还敢藏私房!真是女人三天不打,上梁揭瓦了都!”
事实上,之前在没有钱用的时候,他多次偷偷地找过那块手表,只是怎么也找不到,他几次都试着出去打牌,然后突然杀个回马枪回家,结果胡莲秋不是在招呼河花河琮就是在做家务,喂猪什么的。以前他不需要用钱的时候,偶尔回来,还能看到胡莲科摩挲着手表发呆。现在他需要用钱了,这个该死的女人居然……
江建国一个不留神儿,江祖仁已经把胡莲秋打的鼻子嘴角都流血了。胡莲秋当然也还手了,她忍无可忍,在江祖仁脸上抓了几爪,只是她这几年带孩子,不敢留指甲,然后,对着他眼睛就是两拳。
虽然这几年一直干粗活,比以前的力气大了不小,但她到底是一个女人,之前又是坐在床上招呼河琮的,几乎是一下子,她就落在了下风。被江祖仁揪住头发,玩命地往墙壁上撞去。撞得墙都嘭嘭地闷声响个不停。
胡莲秋忽然就放弃了抵抗。
就这样死在他手里也好。死了一切都干净了!至少她不是自己想死的,别人也不会戳着她父母哥哥的脊梁骨骂,说他胡家的女儿没用,稍微一点儿苦都吃不得,跑去寻死。只是……好舍不得两个孩子。她们还那么小……
说起来时间很长,实际上,也只是一刹那。
江建国怕出人命了,赶紧冲过去,被一张江祖仁摔到房中间的椅子绊了一跤也顾不得,踉踉跄跄地跑去阻止。
于是,江祖仁又和江建国扭打在了一起。
江建国年老体弱,加上三个儿子已死两个,剩下的这一个,也是这个样子,他早已是心力交瘁。只一交手,便被推倒在地,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相反,江祖仁对于江建国,却没有什么感情,虽然说眼前这个人是他的父亲,但他对对方,有的只有无尽的怨恨,所以,年经力盛的他更是像颗炮弹一般,爆裂着,欲要摧毁他眼前的他所以为的这一切丑恶与肮脏。
忽然,江祖仁被人揪住后领,然后脸上狠狠地挨了一拳,就感觉脑袋“轰”地一下,仿若五雷轰顶,他一下子就被打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一股大力指掼倒在地。
鼻子火辣辣地,似乎有粘稠的液体涌出,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满手的鲜血在如豆的油灯下,显得阴暗无比。
江祖仁抬起头来,看到原来是隔壁的张德高。他的身后,正站着略有些瑟缩的刘秀清,小河琮在她臂弯已经止住了眼泪,重新熟睡。
看到这里,他如何不明白,正是自己的母亲隔壁请来了张德高,对自己动手,他忍不住伸出沾雪的手指着刘秀清,冷笑连连:“刘秀清,你倒是能耐了啊,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找一个外人来欺压你儿子了!”
刘秀清看着江祖仁噬人的眼种,忍不住又是后退一步,结果没留心脚下,又被绊的跌坐在地,小河琮差点儿都脱手摔倒。这一下,小河琮又被惊醒,再次嘶声哭叫起来。
听着小河琮的哭声,刘秀清顾不得多想,费力地从地上想要爬起来,忽然手上一轻,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陈婆陈桂菊一手接过小河琮,一手拉了刘秀清一把,二人蹒跚而去。
同一时间,张德高指着地上的江祖仁骂道:
“江祖仁!你疯了!连你亲生的爹妈都敢动手!你还是人吗?!”
江祖仁不屑一顾:“张德高,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老子的闲事?老子是不算人,你TM就算人了?你张德高TM的要是算人的话,你和你堂客一天到晚跟你老娘吵什么?”
“江祖仁,你!”张德高没想到江祖仁不但不听劝,反而倒打一耙,一时气的不轻,话都说不出来了。
“对,就是你老子我,江祖仁,怎么,做了亏心事被老子说出来了?话都说不下去了?”江祖仁噌地一下从地上起来,呸地一下把嘴巴里面的血沫子吐出来,并且一把就张德高指着他的那只手甩开,叫道“再敢把你的爪子指着老子,老子把你的爪子跺了喂狗!”
于是,张德高和江祖仁又扭打到了一起。
江建国眼看着江祖仁和张德高真的打了起来,他劝不动自己儿子,只得对张德高说道:“德高啊,你回去吧。叔没事儿,叔多谢你的一番好意。叔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住你!祖仁他年经小不懂事,瞎扯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张德高听了江建国的话,本来准备停手的,不料他停手了,江祖仁却趁机狠狠一拳打在张德高的脸上。张德高火起,索性直接无视江建国的话,放开手脚,再不容情。
在他看来,江祖仁不过一个想过纨绔少爷的日子,却却偏偏没有那个纨绔的命相的无用废物而已。一天只会游手好闲,欺压家人,真正遇到狠人,只有求饶等死一条路罢了。
江祖仁以前在武汉虽然辛苦,但那是在武钢,做的都是电焊一类的轻便活路。这两年回到新街,回到他出生的刘家湾,虽说也干了些田地粗活儿,但犁田挑草头这些重活儿,他是极少做的。多半都是江建国和刘秀清二人做的,他都是象征性地做了一些。而且,胡莲秋虽然以前并没怎么干过田地活儿,但她手上活路儿快得很,一次好事者兴起的栽秧比赛中,她还得了第一名。 所以,江祖仁论力气与反应灵活上,又怎比得过从小便浸泡在田地里的张德高?要知道,张德高父亲走的早,陈桂菊性子又十分要强,所以对几个儿子,尤其是大儿子张德高,更是十分的严厉。所以,基本上的重活,都是由陈桂菊与张德高干的。
这一次,江祖仁被打的很惨。
尽管如此,他始终不低头。一直冷笑不已。即便张德高走了,江建国和刘秀清都哭了,他依旧冷冷笑着。也不说话。
这一夜,众人都是各怀心思。
这之后,胡莲秋的话更少了。除了对两个孩子,即便是对江建国二人,她也失去了往日的孝和与热情。
也依旧从没有跟江建国二人吵过什么,她只是不跟他们接触了,稍有空闲的时间,就把全副心思扑在两个孩子身上。也不再管江祖仁了。
江祖仁更如脱缰的野马,整日泡在酒精与麻将里。家里的琐事,更没有谁敢喊他了。
时间缓慢流逝。小河琮也缓慢地长到了三岁。春末夏初的天气,雨水正充沛。
一场大雨转小之后,大家都披着简易雨衣抢着栽秧。
由于江建国已经去世了,江祖仁又不知道跑到哪个闲人那里打麻将去了。胡莲秋把小河琮交给小河花,让小河花招呼好弟弟,并留了两个粑,让她们姐弟俩在饿了的时候吃。自己和刘秀清一起扑到田地里栽秧去了。她们俩个,刘秀清扯秧,然后挑到秧田,打好秧头,胡莲秋一个人栽。 那一天二人中午的时候都没有回去,连续几天大雨,已经耽搁好几天了,所有的庄稼,都是有时令的,她们又不像别家,劳动力充足。
只是等她们黄昏栽完那个四斗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小河琮满脸满脸的泥巴,浑身的衣裤都湿透了,还一直啪嗒啪嗒地滴着水,也不知道打湿多久了。
胡莲秋心里一紧,赶紧抱着小河琮去换衣服,一抱怀里,她的手就一抖,小河琮浑身烫的不行。
刘秀清急急忙忙烧来了姜开水来给小河琮身体都擦了一遍,给他换了干净衣服,又喂了姜汤给他喝。把小河琮一直抱在怀里,期待着他的烧能退下来。刘秀清又给小河花洗了姜水澡,吃了姜汤,换了干衣服。小河花到底大点儿,衣服没有小河琮湿的那么厉害,倒是没有发烧。
刘秀清跟胡莲秋打了个招呼,就出去四处借钱了。
胡莲秋这才有机会来问小河花情况。原来还在上午的时候,小河花带着小河琮玩的时候,小河琮不小心滑倒在一个泥水潭里了,好在那个泥水潭只是连日大雨形成的,并不怎么深。尽管这样,小河花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弟弟弄上来。
胡莲秋也无法责备小河花,她看着小河花,忍不住鼻头一酸,泪水就掉了下来。小河花才五岁呀,就要独自照顾好三岁的弟弟。
小河花看见妈妈哭了,吓了一大跳,也哭了,她小心的摇着胡莲秋慌忙道:“妈妈,妈妈,河花不是故意的。妈妈,河花要屙尿,河琮答应我的。河琮说不乱跑,说等我的。等我屙尿了,就没看到河琮,我到处找。我听到他哭,把他拉出来……”
胡莲秋心里更难受,一把将小河花也拉到怀里。
小河花站在胡莲秋面前,整个上半身都在妈妈怀里,和弟弟挨在一起。
暮色四合。
利秀清终于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她尴尬地说:“没借到。我抱他去家华那里去吧,等以后有钱了,我再还给她……”
胡莲秋莫名火起:“以后有钱,哪个以后有钱?这话,你说过多少回了?我说过多少回了?但你儿子是个无底洞,一辈子也填不满!我们一辈子也不可能有钱!现在谁还敢借钱给我们?四处都差一屁股债,谁会相信你的以后?!……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眼睛瞎穿了,才嫁到你们江家!……”
刘秀清不敢吭声,任由胡莲秋发泄着。
良久,她才犹豫着,艰涩地说:“是我们祖仁,是我们江家害了你,要不,这次想办法把河琮诊好了,你就带着两个孩子走吧。回去武汉你娘家,……以后,找到合适的,你就改嫁吧……我,我是走不了了……”
胡莲秋把小河琮塞给刘秀清,转身走出了屋子,不一会儿,拿了一块手表进来,用一块帕子擦了又擦,摩挲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对刘秀清说:“我把它拿去卖了,换钱来给河琮治病,河琮烧的太狠了,不治不行。新街的几家医生,我们都赊账赊的太多了,太久了,人家都不愿跟我们家诊病了。剩下的钱,把四处的账挡一挡……”
江祖仁一把把胡莲秋珍藏多年的手表抢到手中:“你终于舍得把手表拿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老天对我不薄呀!……”
“江祖仁!还给我!这是拿来给河琮诊病的,河琮高烧太狠了……”
“就一个发烧而已,你紧张成啥样了?老子要用这手表救命!救命,你懂吗?!MD,今天被张麻子合起伙来坑了,害老子输惨了,老子再不拿手表去扳回来,他们就要砍老子的手!砍手!你知道不?!”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我不想知道跟你有关的任何破事儿!你把我手表还给我!”胡莲秋上次抢夺,被江祖仁一下掼到地上。
刘秀清把孩子递给孩子,也上去帮忙,想把手表抢回来:“祖仁,那是给河琮的救命钱……”也被江祖仁推倒在地。
江祖仁转身就走。
胡莲秋来不及起来,就抱住江祖仁的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祖仁,我求你了!你把手表还给我,孩子真的烧的太狠了,我求你了!我胡莲秋从来没跪着求过谁,今天我就求你这一次!……你就把手表还给我,我给孩子看病了,剩下的钱都拿给你,好不好?我向你保证!……求求你了,救救孩子,他也是你的儿子呀……”
“我去扳个本回来,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我以后绝不再碰麻将了。最多两个小时,我就把钱带回来,耽误不了给河琮看病。”江祖仁没有回头,他难得认真地说,“小孩子头疼脑热是经常的,没有那么严重的……”
说完,江祖仁就挣脱了胡莲秋,融入了夜色当中。
胡莲秋泪流满面,她怔了半晌,才尖声叫道:“江祖仁!你个畜生!你就死在外面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走到大门外的江祖仁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同时暗暗下定决心:这次,绝对是最后一次!无论输赢,以后都不会再碰麻将了,就好好过日子吧。浪子回头金不换,相信莲秋会高兴一个全新的自己出现在他面前的。
刘秀清这才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刚才这一摔,摔到她的老骨头了,脚都好像扭伤了。她也顾不得,一瘸一拐地追着江祖仁出去了。等他换钱了,她就先从她手上拿几块钱回来先给河琮看病。
胡莲秋搂着小河花姐弟二人,兀自在油灯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小河花看着胡莲秋明明是在笑的,笑得肩膀都在不停地抖动。可是泪水却一直不停地流着,像是两条如线的溪流在胡莲秋脸上涓涓不绝。
这样子的胡莲秋在她眼中,有点儿可怕。她不敢吱声,生怕惹妈妈生气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胡莲秋终于平静下来。她睁着红红的眼睛,笑着对小河花招招手:“河花,过来!妈妈帮你梳头!”
“妈妈,可是现在要睡觉了……”小河花虽然很奇怪,但还是听话地走了过来。
“没事的,妈妈帮你把头梳好,明天早上起来,你就不用梳头了。今天妈妈跟你梳个你最想要妈妈帮你梳的。妈妈平常一直都太忙了,都没好好给我们河花像样地梳个头呢!”胡莲秋认真地开始给小河花梳头,异常仔细。她一边温柔地对小河花说:“河花,妈妈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弟弟河琮哟。”
“妈妈,你要去哪里?”小河花一怔,下意识地问道。
“没有要去哪里呀!平常妈妈要去干活的时候,你也要照顾好弟弟的,对不对?”胡莲秋说着,拿出自己平常扎头发的手帕,在小河花头发上扎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妈妈马上要去看一下秧田里的水,你和弟弟先睡,如果弟弟半夜哭,你就去喊你婆,她那时应该在。”
“好!”小河花甜甜地应了一声,兴奋不已。她一直想要把头发扎成妈妈那样,为此,她执意不愿剪头发,要把头发留的长长的。
今天妈妈果然帮她把头发梳成了妈妈平常梳的那个样子,一只紫色的蝴蝶,在头上跳跃。她不断地小心地抚摸着,兴奋得睡不着觉。妈妈是什么时候去秧田看水的,她都不知道。
早上,大概是5点左右,村后面的田大胖子去河边整田栽秧的时候,看到了河水里漂着的胡莲秋。将她背回了江家。看见躺在床上熟睡的可怜巴巴的两个孩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就走了。
此时,江祖仁还没有回来。
刘秀清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没有回来。
也许是血脉天性,高烧烧的烦燥的小河琮睁开矇眬的睡眼,看见了妈妈,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妈妈,就挨了过去。
好舒服!妈妈那里好舒服,好凉快!浑身滚烫的小河琮紧挨着妈妈,重新又睡了过去。
事实上,因为高烧烦躁的关系,小河琮晚上哭闹了很久,小河花使出浑身解数,哄了又哄,也几次去找刘秀清的,但刘秀清一直没有回来。临近天亮的时候,也许是温度又低了些许,也许是小河琮也太困了,才终于睡着了。
所以,早上的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还在熟睡,睡的很香,甚至不知梦到什么,嘴角还噙着甜美的笑意。
妈妈和弟弟就这样睡在她旁边。
三个人睡在一起,很甜美,很安宁。
这也是她们姐弟俩最后一次挨着妈妈睡觉了。
然后,刘秀清在村那头的杨铁匠的搀扶下回到了家。原来,晚上的时候,天黑路滑,她去追江祖仁的时候,不但没有追到,反而又滑了一跤,摔的不轻。本身之前就叫江祖仁推了一把,扭到了脚。之前又是劳累一整天。
杨铁匠听说了她的情况后,就留下她住了一夜。
本来她是坚持要回家的,杨铁匠说,她不是医生,回去也没有用,况且,刘秀清的确摔的不轻,当时也无法行走。晚上又是黑灯瞎火的,没有光亮。她也的确怕空着手回去面对胡莲秋。
谁知道,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
没有看到胡莲秋起床,她准备问小河琮烧有没有退一些。
她看到胡莲秋没有了呼吸。
她看到小河琮烧得浑身直抽搐。
她只得先请杨铁匠背着小河琮去诊病。
江祖仁回家的时候,略带着几分酒意,脚下十分轻快。嘴里哼着时下流行的小曲儿:“……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不能忘记你,心里想的还是你……”
似乎多年来的郁闷,一扫而空。
“莲秋,我赢了!我赢了!我以后再也不打牌了,我向你保证,这次绝对是真的,我发誓!”他一边推门一边喊,“你看,你的手表还在,我又赢回来了。不但赢回了你的手表,还赢了一百多块钱呐!一百多块呐,我们马上抱河琮去看……病……”
说到后面,他看到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胡莲秋,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全部消散在空气中,没有任何痕迹。
手中他原本准备向胡莲秋献宝似的手表与零散的纸币,再也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重力,跌落满地。手表上的表盘碎得像一朵抽象的菊花。隐约看到上面的上海二字。以及,静止不动的时间。
对,手表上面的时间,永远停止在了那一刻。
他感觉他的心,也停止在了那一刻,再也无法跳动。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当我决定放下过去的一切,回头看向你的时候,你要放弃我?
不是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吗?
我回头了呀,你,在哪里?
拳头捏的噼啪作响,捏的骨节发白。牙齿磨的咯吱吱的。
胡莲秋从此成了江祖仁的禁忌,任何人不得提起。
小河琮高烧烧的太久了,去医治的太晚了。大脑烧坏了,烧成了脑膜炎,伴有不定期复发的癫痫。医生说。
半年之后,胡莲秋的哥哥胡莲夏才找到小河琮家里。
江租仁执意说,由于连日的暴雨,门前那条河淹了,桥也淹了,半夜胡莲秋去看秧田的水,天黑路滑,所以被水冲走了。
“胡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莲秋去看秧田里的水?为什么是她去?你怎么没去?你一个大男人像一个乌龟一样缩在家里,反而让莲秋半夜出去,你还是人吗?”
“再说了,就算是莲秋去,你半天没看到她回来,不知道去找一下?你人是死的?你们江家人全部都死绝了吗,那么多人,偏让我妹去送死?啊,你们江家的人全部死绝了!肯定会都死绝了,不然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吗?!”
”胡莲夏后悔不已:“莲秋啊,我来晚了!哥哥来晚了呀!哥哥怎么能让你跟一个畜生一起那么久?你看现在,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吧?”
“莲秋,你糊涂呀,你怎么这么糊涂!”
当年,胡莲秋任性,不顾家里的反对,执意要与江祖仁一起,胡莲秋的哥哥胡莲夏当时就不喜欢江祖仁。胡家的人连带着对江祖仁以及其养父母梅家都发生了一些不愉快。
胡莲秋与江祖仁来到新街刘家湾这个小村落的时候,因为怕父母反对,更是没有说明自己的去向,再说,当时她也不知道江祖仁的老家在哪里,只认定一个方向:跟着祖仁走就对了。
胡莲夏得知妹妹的留书说走了,当时就找了很久,然后,家里人都气坏了。说让她在外面吃些苦,她就知道要回家了。
要知道那个年代,这样子的事情,就是惊涛骇浪般的大事呀,而胡莲秋爸妈及胡莲夏这些人,正处在浪涛中心,可想而知其中的况味。
谁知,这一过,就是几年,胡莲秋没有回家,也没有任何消息。
再后来,他们想来看看胡莲秋时,竟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心想问一下江祖仁养父母梅家的人,却因为之前就闹得不愉快,只得作罢。
最终,因为实在担心胡莲秋,只得拉下脸去梅家赔礼道歉。
多方辗转,才找到江祖仁这里。
然而,胡莲秋已逝,小河琮成了傻子,小河花,只是一个女儿家。
胡莲夏把江祖仁狠狠地揍了一顿。
江祖仁只是沉默着,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还手。
胡莲夏拿了那块已经破裂的手表离开了江家。
原来,我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傻子的。
原来,我是生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才变成傻子的。
原来,我的妈妈,是那样优秀的一个女人。
原来,她的一腔痴情,终究是错付了。
原来,父亲的过往,是那个样子的。虽然,他错的很离谱,但我竟无法过于责怪他。
才五岁,就被送给别人作儿子,虽然是无奈之举,但终究,是被遗弃了。对一个才五岁,已经开始懂事的孩子来说,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就如同把温暖的南方的一棵大树,连根拔起,再移栽到寒冷的北方,那是一辈子都无法治愈的伤痛,它无论如何努力适应新的土壤,新的环境气候,也终究不如它原本的土壤能够带给它的那种枝繁叶茂,那种恣意的自由。对他来说,是长久的束缚拘谨,更是长久的寄人篱下吧。
可是这能怪谁呢?
江建国二人,也只是不希望他跟着一起饿死,希望他能过上比家里优渥的生活,能好好地活下去罢了。
要说一句造化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