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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的开篇,李光头像“游泳选手比赛时准备跳水的模样”,把头和身体插进本该是“屁股坐进去的地方”,一口气看了五个女人的屁股。
余华的文字,就如同李光头看到的那个不瘦不胖、圆得就像“卷起来一样”的屁股。它曼妙姣好,吸引你继续探下身体、钻下脑袋,想要看清“尾骨另一端”。
对,这种魅力无可言说。
正如赵诗人对李光头的训斥:
“田野里的油菜花金黄一片,你不去看;小河里的鱼儿在水中戏耍,你不去看;天空蔚蓝浮云洁白多么美丽,你不抬头去看;厕所里臭气冲天,你偏偏要低头塞进去看……”
是啊,何必偏读余华?
读他的作品之前,久闻其名,评价里都是诸如“残酷”、“无奈”、“绝望”之类的字眼。
史航说看余华的小说,让他想起《凡尔杜先生》的一句话:“你只有无情才能活在这个无情的世上。”
余华自己的说法是,他的作品当中很长一段时间充满着“血淋淋”。
余华做过五年牙医,《兄弟》里的余拔牙却并非他的化身。不过读他的文字,倒真像在麻药作用下,钻头切入骨骼似的。偶尔鲜血倒灌进咽喉,能尝出类似铁锈的腥味,还有一点温热。
有时候闭上眼睛,好像能看见一个脏不溜秋的少年,他的眼神倔强而孤独,又带着恐惧和敏感,瞪视六七十年代某个江南小镇阴晦的天空。
2
如果说苏童的文字如同梅雨天的老宅地面上,那一层细密的青苔,柔软潮湿,浸淫着某种凄艳。
那么余华的语言,则仿若雾气中的太阳,带着难以名状的光晕,疏离又清晰,柔和且刺眼。
苏童精致颓靡,余华精巧戏谑。
《活着》里,福贵埋葬有庆后,看了一眼儿子曾无数次跑过的路,这里余华写道: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余华说,他本可以用偷梁换柱的方式,把月光描写成河水一样泛着苍白的光芒。但对福贵这样的农民形象,用类似的描写是不负责任的。后来他找到了“盐”的意象,它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是福贵能够联想到的。
月光照在路上,盐撒满如小路一样宽广的伤口。
这样举重若轻的巧妙,俯首皆是。
再如《在细雨中呼喊》里,“阳光那时候似乎更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抹在我们身上”。
这样的阳光,应该是暖黄色的,也许类似蜂蜜那样,粘稠湿润,在身上均匀覆盖着。感觉像朱塞佩·托纳多雷镜头下的西西里,海风燥热,空气里带着情欲和躁动,少年们亮着黝黑的脊背在街巷间穿梭奔跑。
余华迷恋暴力和黑色幽默,他的笔触冷静细腻,不厌其烦地描写苦难、血腥和悲剧。
余岱宗评论说:“在看似无法发笑的地方发现或下意识地陶醉在可笑之处,在无法诗意的苦难的深渊里沉醉在自我陶醉的诗意温情和爱中,这便有了黑色幽默。”
以喜剧的笔法描写悲剧,但姿态并非嘲笑,而是平视和同情。在超脱和无奈的夹缝间,是对命运的艰难挣扎。
3
麦家把文学比作月光,那么读余华的感觉,就像走在深夜小路上,偶尔会被石子硌到脚,但看到一地盐似的皎洁,倒也不太在意了。
如夜色冰凉的背后,还是带着些许暖意。
就像许三观那句冷不防的“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就像宋凡平遍体鳞伤的“去上海,一张票”;
就像那头名叫福贵的老牛;
就像李光头与骨灰盒的宇宙之旅。这温情虽简陋,好在不至变成彻底的噩梦。
余华的冷静,让这份情绪显得弥足珍贵。
月光时有时无,但总会引人寻找。哪怕再令人措手不及的悲剧,也仿佛有了缓冲,不再锥心刻骨地疼,却变为了更加持久绵长、难以消解的隐痛。
尽管全是苦难,尽管满目疮痍,尽管孤独沉沦,尽管触不可及。但仍能从悲剧中寻到希望,在黑夜里找到光芒,于彷徨处领悟坚强,也许是余华作品的其中一点价值吧。
《活着》的最后,女人召唤孩子,田野召唤宁静,土地召唤黑夜。四周模糊,霞光退去,一切归于虚无。
不管粗粝或精细,余华的文字带着诗般的尾音,深沉如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