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丘历142年,十二月十二日,上午十点四十分,拜厄多斯雪山。
只有几米宽的半山腰,被漫天的暴雪像瀑布一样遮蔽住视线。在暴雪之下,几顶雪白的帐篷在寒风中发出痛苦的吱吱声,上边的红十字近乎要看不出颜色。从上边剑与盾的徽标可以勉强辨认出,这是欧泊后勤医疗部的帐篷。
从这几顶可怜的帐篷中透出点点火光。这些帐篷足够为一个排的人提供些许温暖,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些人直接暴露在风雪之中,忍受着吹入衣服缝隙中的寒冷——帐篷里已经躺满人了。寒风吹过雪山间的岩缝,发出鬼哭一般的嚎叫。这些嚎叫又很快地被帐篷里传出的呻吟顶回去,让这不堪一击的营地中的每一个人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绝望。
其中一个帐篷里传出少女急切的声音。
“星绘,巴布洛晶粉还有吗?”
“应该还有,我去让小霞拿过来一些。心夏你倒是省着点用啊,伤员还有很多。”
心夏用拿着手术刀的手背拂去额头上的汗,一边固定伤口,一边大口喘着气抱怨道:
“三个重伤员才用一盒晶粉,弦管刚抹上一层就打透,你倒是告诉我还要怎么省啊?”
“疼……疼……”
心夏面前的伤员发出呻吟,她赶紧轻声鼓励道:
“抱歉,弄疼你了,再忍一忍啊,我先把这块的弦体稳定住,很快就好。”
星绘轻轻叹气,暂时停下手上的动作,默契地帮心夏用止血钳夹住弦体上边的弦管,为心夏稳定弦体提供帮助。
“不用帮我,我还有无人机呢。那边没你不行,很多队员都没有这种经验,你先帮她们。”
看着独自逞强的后勤医疗部长心夏那倔强的样子,星绘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只好走出门,独自帮其他的帐篷的忙去了。
是的,这支来自埃利蒙的医疗小队被派来支援代号为“雪鸮”的机密任务,已经搜救了多达五十七名伤员,而且这个人数还在增加。
有情报指出,雪山中有恐怖组织“影”活动的迹象,于是欧泊方面立刻开展联合作战行动,从各地挑选精英小队进行联合编制,对雪山进行排查。
敌人对雪山的了解远超欧泊的想象,先头部队一进入雪山就没了消息,后续作战的进展也堪称糟糕。因为从两个小时之前,心夏她们的无线电台就响个不停。到处都有友军的求援信号,她们只能在这个相当危险的地方构建阵地,方便前线的伤兵尽快接受治疗。
营地里除了风声,就只剩下了伤员们的呻吟。即使是在欧泊最残酷的审讯室里,这种声音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不知道过了多久,心夏终于得到了一丝空闲。她从一片血污里目光迷离地抬起头来,才忽然想起一个令人心头一紧的事实。
她看向帐篷外,每一个帐篷里都有在紧张忙碌的医疗人员,而自己的传令员也在漫天的风雪里照顾帐篷外的人。心夏见状提高了嗓门,大声喊着:
“洛衣!洛衣!”
“诶!心sir!什么事?”
那个身影立刻直起身来,快走几步,从帐篷外钻了进来。一股寒气立刻侵入本来就不算温暖的帐篷,让心夏打了个寒战。她赶紧问到:
“电台一直没有动静吗?”
“是的,一直没有。”
“指挥部的信息也没有?”
“没有。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才能抽出手帮大家的忙呢!”
洛衣还略显稚嫩的双颊露出纯真的笑容,但心夏却感到一阵不安。她咬着下唇,手里的手术刀在金属的盘子上无意识地敲打出节奏。
“你去忙吧,把星绘帮我叫来。”
骤雪没有停歇的意思,柔软的雪花在风中砸在帐篷上,发出雨点一般的响声,像要把她们统统掩埋起来。帐篷中,心夏和星绘交换着彼此的视线,低声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指挥部一直静默,离我们最近的B2和B4小队也突然联系不上了……情况有点不对劲……”
“或许我不该让大家深入战区的。”
心夏目光沉重,星绘连连摇头,把手放在挚友的肩膀上打气:
“救人是最优先的,你的命令没有错。只是眼下我们遇到些困难罢了。”
“谢谢你,星绘。”心夏的目光并没有因此活泼起来,反而多了几分顾虑,“这就是我想商量的事。我们是去找失联的小队,还是撤回指挥部,抑或是在这里按兵不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绘。”
“再怎么说也不能在这里停留。”星绘几乎没有思索就给出了答案,“雪没有停的意思,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至于去找其他小队汇合,我们带着这么多伤员,就算汇合了也只是累赘。”
“所以我们只能撤退了……你是想这么说吧。”
星绘不解地点点头,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心夏:“这是最安全的方案,心夏你应该也早就想到了吧?为什么还要听我的意见呢?”
“因为我在想为什么指挥部也会失联。”
星绘好看的额头立刻挤作一团。她慢慢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或许是雪下得太大了,信号不好而已。”
“这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我们也要考虑到最坏的可能,不是吗?”
心夏的狙击枪靠在帐篷的一角,心夏此刻手里拿着的,是一张作战地图。她把地图在星绘面前摊开,手指飞快地指出了地图上的几处地方,说道:
“雪山的地形很复杂,而敌人明显比我们了解它。我们原先把雪山分为三条战线,其他几处险峰在我们的地图上被标记为不能通过,但敌人说不定有办法绕过去。”
“而只要有一处能绕过去,我们狭长的战线就会变得进退两难,指挥部也会直接暴露给敌人……”
心夏点点头,补充道:
“而且从目前的战况来看,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这座雪山弄不好,已经到处都被敌人渗透了。”
星绘把拇指凑到嘴边,心烦意乱地轻轻啃咬。心夏也双手扶头向后躺倒,两人半晌没有言语,直到星绘先打破这难耐的寂寞:
“如果这是真的,那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我们目前还没有遭遇敌人。”
“不愧是星绘,很快就理解了呢。不过这样还不够,如果我们只是躲在这里,这场雪只要再下半天,就会要了我们的命。”
“所以我们还需要侦察出一条安全的道路,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离开雪山。”
“怎么样?你觉着我们能做到吗?”
心夏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但星绘一眼就看出那笑容的背后没有半分底气。所以它刚一被提出,立刻被星绘激动地回绝了。
“不行的,心夏!先不说这是临阵脱逃,我们可是后勤医疗队!这群小姑娘没办法做这种战术任务!”
心夏的嘴角立刻抿紧了。她暗黄色的双眸坚定而认真,里边折射出流动的光彩。她就这样看向星绘,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用她们,就你和我,两个人。”
空中颤动的寒意令星绘战栗。她不敢看心夏的眼睛,她害怕这一看,自己就情不自禁答应挚友疯狂的想法——虽然这的确是她会做出的提案。
“我……和你……这太乱来了……”
心夏用力捏住星绘的双肩,指尖传递的力度让星绘即使低着头,也感受到了心夏的决心。
“我来承担全部后果,你只是个听我命令的副队长,要追究逃兵的责任也没你的份。我们救不了所有人,能把大家活着带出去,我心夏离开欧泊也算值了。况且上头儿应该不会那么不近人情吧,你说是吧,星绘?”
“你既然已经做好决定,又何必再来问我?你明知道,无论你说要做什么我都会陪你。”
星绘露出一个苦笑,手中握着的弹夹已经说明了一切。心夏一个飞扑搂住星绘,两个人滚烫的体温在冰天雪地里互相传递着,即使隔着一层衣服也那么温暖。
“我当然知道你会来的。可正因如此我才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接下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二人的心脏有力地碰撞着,即使那是弦体虚拟出来的,在这残酷的雪地里也显得无比真实。两个人无声的抱拥在数秒之后就结束了,无论是星绘还是心夏,脸上都平添了几分自信和幸福。
安排好营地里的一切,二人便带好枪弹,在众人担忧的目光和默默的祝福里走入了漫天的风雪中。
时间在雪山之间也如同被冻僵一般缓慢流逝着。即使有着超弦体的身体素质,两位少女依旧感觉体温在被寒风慢慢剥夺。心夏走在前边开路,星绘踩过心夏的脚印,新雪在她们的脚下化成一条明显的小径。二人跌跌撞撞,在昏暗的阳光中艰难行进着。
“星绘,我方向感不好,目前我们走的路有没有问题?”
“没有,整体在向东南方向出发,和去指挥部的方向大约呈一个五十度角。”
星绘收起来怀里的指南针,从身后背着的一大捆粗树枝里抽出一根,系上在手术中用过的染血的红绷带,然后用力插在岩壁的石缝之间。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根标志了,好在从气压计提供的数值来看,她们的确在向山脚走去。虽然一路上有很多时间走了错误的方向,但没有遇到敌人这件事还是让两人感到一丝庆幸。
“这样下去应该能到地图上的这条小河。到时候我们在冰面上走,就能轻松很多了。”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冰面上的雪应该很厚才对吧。”
“星绘你不要影响士气嘛!再怎么说,肯定比这里要薄就行!”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忽然,心夏举手示意星绘停下。她举起狙击枪,从高倍瞄准镜里仔细观察些什么。
“山坡下面有很长的一条痕迹。不算新,但是很宽,应该有不少人从这里过去了,就是不知道是敌是友。”
“从这里下去是远离战区的方向,敌人会走这边吗?”
星绘走到挚友身边,跟着观察起来。心夏摇摇头,说道:
“不好说。这里虽然远离战区,但是有可能是他们的后勤补给路径。你看这条路被踩得都看不出脚印了,如果只是人在走,大概率会像咱俩一样,只照着前边的脚印比较省事吧?”
“确实,这可能是故意给车子留的路。”星绘赞同道,随即,她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在这里伏击到敌人的运输车辆?哪怕爬犁和雪橇,对我们来说也是雪中送炭。”
心夏看看天上飘着的雪花,有些犯难地说:“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补给时间表。说不定我们会在这里等很久。”
“可贸然沿着这条路走也有很大被发现的风险!”
心夏陷入沉默。过了一小会儿,她向星绘提议道:
“你回去把我们的人带过来,我留在这里盯着这条路。如果这期间有车队经过,那他们短时间就不会回来了,我们就放心沿着这条路走;如果没看到车队,我们就和大家一起伏击他们的补给车队,成功率也能更大一些。”
“同意。那我立刻就星界穿梭回去……”
说完星绘就要凝聚星弦能量,进行星界穿梭。但就在这一刻,两人同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引擎声。
“车队!”
星绘赶紧取消引导,和心夏一起趴在地上。心夏从狙击镜里观察着路上的局势,并向星绘分享自己的所见:
“一,二……一共三台大卡车,不知道运的是士兵还是物资。”
“只有三台?”星绘不确定地向心夏求证,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要不我们俩试试能不能解决?”
心夏没有作声,食指在狙击枪的扳机上轻轻敲打着,任凭三辆卡车在小路上行驶。慢慢地,车队已经来到两人的正下方,就连星绘都能看见它们的轮廓了。
再不出手就来不及了。就在这时,心夏终于开了口:
“我果然还是有点心动。那就试一试吧!抱歉,还让你陪我冒这种险。”
“说什么呢,真不像你。”
星绘早就做好战斗准备了。她干脆地一拉枪栓,从山坡上飞快滑下。与此同时,心夏的枪声在星绘背后响起。
第一辆卡车突然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一头向岩壁上撞去。这处地形两侧都是山,十分狭窄。只要第一辆车抛锚,在雪径上放了横,后边的车就休想再过去了。星绘立刻知道心夏第一枪就打中了司机,暗自赞叹心夏技术的同时,她飞快接近了第一辆车的副驾驶,左脚轻踩车身的横杠,以极快的速度横向掠过副驾驶的窗户玻璃,几颗子弹就把坐在副驾驶里搞不清状况的士兵击毙。
这样第一辆车就算控制住了。星绘立刻乘势缩到第一辆车的车头后作为掩体,观察后续车队的动静。
星绘和心夏没有无线电设备,心夏看到的景象虽然全面,但是无法通知星绘。所以星绘必须自己收集情报,而心夏则负责猜测星绘的战术并提供掩护。这种临场作战,换做任何队伍都可能会手忙脚乱,但是星绘和心夏的队伍不会。要说为什么,大概就是因为两个人互相实在太了解对方了吧。
在大学期间,她们简直就像一对连体婴儿,出双入对的次数之频繁,甚至一度让大学里多出数个橘子味道的八卦传说。什么做手术的时候全程没有交流,只要举手就有合适的工具递过来呀;什么夜晚的寝室里,断断续续传出某些让人想入非非的声音呀;什么二人为了追求爱情,不惜女扮男装躲避世俗的议论呀……虽然星绘不知道按摩发出的声音有那么奇怪,心夏也不记得自己有扮过男装,但从这些传说中二人的亲密和默契已经可见一斑。这就是她们敢仅凭两人面对未知敌人的最大依仗。
第二辆车没什么动静,但是星绘看到,第三辆车上跳下来十多个人,看来自己运气不好,敌人有一辆运兵车。这种时候越是等对方排好阵形越难以进攻,于是星绘一狠心,先是一颗烟雾弹落在第二和第三辆车之间隔断战场,然后她从车头闪出来,对着第二辆车的驾驶室就是一番压制射击,同时她的腿也没闲着,飞速接近第二辆车的驾驶室。
第二辆车也坐着两个人,副驾驶的那位听到敌人接近,就打算拔枪还击,结果刚一抬头就听见一声狙击枪响,整个人直接飞出窗外,血溅了司机一身,吓得他再也不敢动一下。星绘立刻判断出车内的情况,在心夏枪响之后冲被打碎的玻璃里丢了一颗震撼弹,立刻就从里边传出了凄惨的叫声,估计直接把他震昏了过去吧。
就在这时,第三辆车的增援已经冲出了烟雾,打头的士兵甚至对星绘开了几枪。这几枪很准,全都命中了星绘的弦能护甲,发出一阵破碎的声音。星绘见敌人反应迅速,当下也只好退到第二辆车的车头,进行顽强抵抗。心夏也在一侧提供狙击支援,暂时缓解了星绘的危险局面。
只不过敌人也很聪明。在发现狙击的方向之后,他们便马上躲到了卡车的背面去,从另一边向星绘接近,让心夏再也看不到目标。丢失视野的心夏心中一阵焦急,马上拔出手枪,从山坡上滑了下来。
但是心夏不是闪电侠,她接近星绘还是需要半分多钟的时间,这期间敌人已经来到了很危险的距离,举着枪瞄准星绘藏身的位置。有人更是直接趴在车底,从下边射击星绘的脚。
星绘的弦能护甲飞速崩解,像海里融化的泡沫。在这近乎绝境的时候,星绘却发狂一般向右一步跨出,手中的步枪发出连续不断的声响,好像是和敌人拼死一搏。
敌人没料到对方居然敢这样还击,第一时间倒下了两个尖兵。但后续的还击也立刻重创了星绘,只一瞬间,星绘的护甲就完全破碎,星绘虽然及时躲回掩体,还是有两颗子弹命中了她的持枪手。暗红的血液从手臂流出,星绘只是咬咬牙,改成左手持枪,不肯退后半步。
心夏见状,立刻抛出了自己的无人机对星绘进行治疗。无人机向下喷洒巴布洛粉末,很快止住了星绘的血。这是她们带出来的唯一一盒粉末,其他的都留给了营地里的伤员。同时她注意到,在刚才星绘还击的地方,一颗棱形的晶块正冉冉升起。
“我来帮你!”
心夏当然不肯浪费这绝佳的反击机会。这是星绘冒险换来的一颗闪光,即使心夏只有一把手枪,也必须狠狠打光弹夹,至少也得为星绘争取到换子弹的时间。
手中的银白色手枪发出七声脆响,对方又倒下一个人。趁闪光还未消散,她也赶紧缩回车头的掩体,和星绘肩并肩贴在一起。
“星芒有充能吗?”
“还有一颗,你呢,还有烟雾弹吗?”
“我也只有一颗,另一颗是手雷,我不能扔,不然这车大概率就报废了。”
“没关系,足够了。”
说着星绘伸出手来,一颗闪烁白光的星芒分成两股能量,注入心夏和自己的弦能护甲中,为护甲提供了一点并不算多的能量。但它最重要的作用并不是补给护甲,而是植入刚才的那颗菱形晶体。
获得晶体的心夏立刻向右翻滚,露出全部身子进行攻击。对方也马上回击,半秒不到,心夏的护甲就濒临破碎。但是心夏不仅没有后退的意思,反而从腰间摸出一颗烟雾弹,往敌人的脚底丢去。
菱形的晶体在护甲破碎之后立刻显露出来,并在心夏胸前爆发出炫目的流光。心夏正要继续向被致盲的敌人射击,忽然她注意到,有一个士兵正在慢慢睁开眼睛。
他没有被致盲!
但是为时已晚,心夏的手枪不足以在这个距离产生精确杀伤。那个士兵脸上露出丑陋的狞笑,冲心夏射出一连串令人胆寒的子弹。心夏已经没有弦能护甲了,即使她弦化进行躲避,依旧有几颗子弹贯穿了她的胸口和腹部。她感到眼前一红,呼吸停滞了几秒钟,随后就再也没有力气保持弦化,摔倒在了地上。好在那颗烟雾弹炸得足够快,及时阻止了他的补刀。
而星绘这边,已经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绕到敌人的背后,拔出了自己的佩刀。这才是她们真正的目的。随即她冲入漫天的烟雾之中,像隐世的恶鬼一样劈砍陷入恐惧和狂乱的敌人。经过自己和心夏的两轮射击,敌人的人数并没有那么多,星绘只在烟雾中放倒了五个人,就已经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了。当她收刀入鞘的时候,烟雾刚好消散,露出了不远处趴在地上的心夏。
星绘只觉着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响。诚然她自己的护甲更少,从战略安排上应该让心夏来当诱饵,但她并不需要一个给自己开脱的借口。她立刻冲到心夏的身边,呼唤着她的名字,试图给她止血。但她摸遍全身才意识到,唯一的一瓶巴布洛粉末已经用在了自己身上。
“星绘……用星界穿梭……把大家叫过来……”
“心夏!保持意识,我去车上给你找药!”
“别……别浪费时间……”
心夏的声音轻得就像雪花,好像随时就会被风吹走。星绘扑到卡车的货箱里,发疯一般翻找着里边的包裹,试图从里边找到一点巴布洛粉末。然而这里全都是给次弦体准备的物资,根本就没有能快速修复卡丘身的、堪比黄金般珍贵的巴布洛粉末。
“雪这么大,你快回去……路标……要找不到了……”
“你少说点话!”
星绘眼泛泪花,在车周围急得团团转,但却束手无策。心夏的喘息声像一把刀子,断断续续在割星绘的心脏。
“不……行……你回去……你认识路……你必须回去……大家……等你”
“我求你能不能少说点话!你都快死了!能不能多想想你自己的命!”
星绘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心夏也从来没见过。但是星绘很难说她是在气些什么东西,到底是气心夏现在还在考虑别人呢,还是在气自己没保护好心夏呢?她自己或许都不知道了。她的脑袋现在乱成一团,她现在星界穿梭回去,就是亲手把心夏埋在这座冰冷的雪山里。可是她要是不走,又能为心夏做些什么呢?
心夏说的没错,大家还在等自己。即使有路标引路,星绘也没有半分把握她们能找到这里。她必须回去,用心夏的命换六十多条命——多么划算的买卖!这样自己的灵魂就能高尚,就能释然,就能心安理得地承认心夏的死是无比有分量的……
星绘只觉着这种想法发自内心的可笑。她无论如何无法说服自己把心夏扔在这里,即使她在这里无济于事。
她看着目光逐渐暗淡下去的心夏,却发现心夏也在看着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表情。
“去吧。”
这是心夏留下的最后两个字。
星绘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随后她伸出双手,意识穿过高维世界的无垠星空,找到了在营地的传令员,洛衣。看样子她等得很焦急,估计是营地里的伤员开始不断有人坚持不住了吧。星绘于是定位了空间锚坐标,随后,她的身体和意识开始逐步向洛衣的身边传送。
成功构建自己的身体和意识只需要三秒钟。第一秒钟里,星绘慢慢感受着身边的一切。她的目光扫过洛衣的全身,衣襟凌乱,沾满血迹,她的脸上带着泪痕,看到自己的那一刻,惊喜的表情是无法隐藏的,就像看到了救世主一样。她的身上除了沾血的手套,别的什么也没有,身边也什么都没有。
星绘叹了一口气。
第二秒钟里,星绘开口说了一句话:
“沿着红绷带的树枝走,大概是东南方向。”
第三秒钟里,星绘看着洛衣疑惑不解的表情,和微微张着的、想要说些什么的嘴,一狠心取消了星界穿梭。
她没办法就这样回去。
在她心里,心夏的命和六十多人的命,是永远划不上等号的。
她一瞬间甚至感到害怕,她居然是这么冷血的人,冷血到目睹那一幅营地的凄惨光景还能抛下大家独自离开,只留下那一句让洛衣陷入混乱的冰冷话语。她甚至有点想揍自己,但是当她回到原地,看到倒在车边雪地里的心夏时,一切想法又忽然消失了。
她跪在心夏旁边,轻轻把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刀锋在风雪里闪烁着寒冰一般的光芒,能看出来即使经历了那样严酷的战斗,这把刀依旧相当锋利。
她轻轻地低语着:
“既然她身边也找不到巴布洛粉末,既然她身边也找不到的话……”
星绘伸出自己的左手臂,然后把刀锋轻轻抵在自己白皙的手臂上,然后略一发力,让刀锋向手腕自然滑去。那场景简直就像是在把自己的手臂当成磨刀石来磨刀。卡丘身也是巴布洛晶体构造而成的,所以刀锋过处,星绘的手臂就出现一层亮闪闪的粉末。
疼痛自表皮渗透入骨。星绘伸出舌头,把这些刮下来的巴布洛粉末小心地粘在舌尖,然后一处一处地把它们送入心夏的伤口处。然后再刮一刀,收集,敷在伤口上……慢慢地星绘的手臂开始均匀地沁出如同被针扎过一般的细密血滴,见到这副情景,她就换自己的腿,继续进行着这样令人不忍直视的救援。
星绘的舌尖交替传来巴布洛粉末的苦味和两种血液的腥味,那均匀渗透的疼痛遍布全身,却又被寒冷这种自然的麻药压下去。星绘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的血液流淌的是红色的雪花。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停下伤害自己的身体,直到心夏的每一处伤口都被填补完毕。
“这样……就行了吧……”
星绘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但还没等她伸直膝盖,大脑传来的一阵眩晕就让她不得不跪倒下去。她的脸埋入冰冷的雪地,但她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即使是翻身这种事,对现在的星绘来说也已经超出了极限。虽然她可能早就已经到极限了,只是有一种力量代替她的血液进行循环罢了。
星绘在雪山里失去了意识。
当她重新醒来的时候,她看到的是黑着脸坐在她床边看文件的心夏。那副表情星绘从来没有见过,好像一块烤焦的饼干。尽管心夏呼吸平缓,眼神中没有半分波动,却依旧让星绘从心底里感到可怕,硬生生地把想要呼唤的那个名字和唾液一起咽了下去。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心夏率先甩来关心的话语,星绘却只敢把目光转到另一边。病房的窗户外,冬日的阳光让星绘感到出奇的冷。
“我可能……感冒了吧。心夏呢?有没有不舒服?”
“我很好,谢谢关心。”
“上边有没有说什么?”
“正式文件还没下来,不过听放出来的口风,似乎不打算追究。”
心夏的声音没有变化,让星绘再次确定了,这一切并非自己的错觉。既然一切都好,那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呢?
她沉吟良久,问出了那个让她后悔了十年的问题:
“部队和伤员呢?”
“幸存十九人。”
“十九……”
星绘感到一阵眩晕。怎么会是这个数字?活下来的人居然不到三分之一?
星绘迫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不敢问。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一旦开口,心夏就会离自己远去。
只不过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即使她不问,心夏也会说的。
“中间有一段路发生了雪崩,标志被埋住了。她们走了岔路,和敌人的小股势力撞上了。”
“洛衣、小霞她们很英勇地战斗到了最后……”
心夏的声音有些哽咽,星绘情不自禁地出声安慰道:
“心夏……”
“你本该在那里的。告诉我,你到哪里去了?”
心夏轻轻地打断了挚友的安慰。
她的话并不比羽毛重多少,甚至在一般人听来,这句话本身都不具有责备应有的感情色彩。
但星绘听完,心头如同响起一记霹雳。
她从来没有见心夏如此生气过。
星绘张了张嘴,但却又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很干,干得有些发痒,如同久旱之下龟裂的大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好像一个做错了事情被责骂的孩子。然而心夏却仿佛没看见这些一般,声音中似乎夹杂哭腔,再一次厉声质问道:
“你本来能救她们的!你到哪里去了?!”
“心夏小姐,请不要大声喧哗!您才刚醒不久,星绘小姐也需要安静!”
闻声从门外快步走进来两个护士,拽住心夏就要往外拉。心夏也没有抵抗,眼角流下两行泪滴,只是任凭她们把自己拖出门去。
但是当她看到星绘转过来的脸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星绘的脸上,带着一个流着泪的微笑。
她笑得那么天真烂漫,又哭得那么痛彻心扉。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同时在她的脸上出现了。
“明天,我会递交辞呈。再见了,心夏,我曾经最珍视的挚友。”
看着被关紧的病房大门,星绘的心头一下子好像失去了一块什么东西。
她再也不能保持住脸上的笑容。一声仿佛倾尽灵魂的哭喊从星绘的肺叶里长长地扯出来,直到挤尽所有的空气,肺叶皱成一团。后悔和悲伤在她的心头像坏掉的信号灯发狂般交替闪烁,她说不清自己究竟在哭什么,她只是很想大哭一场,直到把自己用来思考的力气都花光。
那之后很久都没有人再见到心夏笑了,对星绘来说也同样如此。
星绘似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理性,冷峻,通体闪烁着智慧的辉光,冷静到不近人情,一如拜厄多斯的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