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外婆村里有个姑娘叫润兰。
在我们这里,“憨”这个字可不是憨厚的意思,是傻子,脑子不够用。
润兰的脑子就不够用,村里人都叫她憨润兰。
憨润兰的母亲是个半憨憨,到了她这就是实憨憨。
他父亲从河西逃荒讨吃来到此地,屋无片瓦,身无分文,手脚细长,最怕劳动。适逢“土改”运动,挽救了他这懒汉,政府给他分了房,分了地,还给他娶了邻村的憨二妹子!
憨润兰排行老三,最数大姐脑子够用,嫁到了邻村,二姐还行,跟了个后生远走他乡。
小时候,憨润兰家就是我们孩子的安乐窝,在我的记忆中,憨润兰家一直就是他们三口人。她母亲憨二妹子最是手勤,家里的炒黑豆、炒葵花籽从没断过,来多少孩子也从没嫌弃过,孩子们往兜里装多少豆子也从没管过。
童年时的我们,每天都要去润兰家串一回门,不为别的,只为吃人家的炒豆子。那时候物质贫乏,粮食也非常的精贵,一般人家都要精打细算,才能接济到来年,所以炒豆子也是非常精贵的。
我小时候比较呆,跟着比我岁数大的孩子们去润兰家,学着她们在炕上的黑瓷盆里抓一把炒黑豆。出来的时候,我手里的豆子已经吃完,可是和我们一起的彩林却装满了上下四个衣服兜,我觉的很神奇,我怎么也没瞧见彩林是如何装满裤兜的。比我懂事早的利文,性格活泼,胆子大,也最是眼里揉不下沙子。从那以后,我跟着利文就渐渐疏远了彩林。
冬天,天寒地冻,特别是大雪天里,我们这些在大人嘴里是“七岁、八岁,猫狗嫌弃!”的野孩子,润兰家里就是我们的好去处,她母亲立在炉灶旁炒黑豆,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掖着炉子里的柴草。我们踩着满脚的泥巴,嘴里飞着润兰家的瓜子皮,这种景象放在谁家都是不能被容忍的,在她家里却没有被嫌弃过。
我们一大群孩子站在地下嬉闹打闹,润兰和她父亲一个倚在炕头,一个倚在炕尾。偶尔间润兰也会插入我们的谈话,往往都被我们肆无忌惮的笑声淹没,从来也没有人觉得不妥。
憨润兰总是喜欢跟着我们这一群孩子的后面,我们玩的游戏从来都没有润兰参与过,憨润兰总是安安静静地杵在一旁,憨憨地笑着,问她在笑啥,她啥也说不出来。
调皮的男生偷偷的往润兰衣领子里塞一块土坷垃,大叫一声“蛤蟆!”润兰连哭带叫,吓的瘫软在地,带着弱智儿特有的嗓音,哭的鼻涕眼泪一起流,像一根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这几乎是我们每天的必玩项目,每次看着憨润兰的傻样,大家都笑的前仰后合。
憨润兰还是村里人的好帮手,外婆的邻居,我叫她爱叶姐姐的,就经常使唤憨润兰。叫她下土豆窖里取土豆,夏天的土豆窖里潮湿凉爽,掀起窖盖,下面压着一片黑压压的骚毒。是一种全身黑色,背上背着硬壳的拇指大的虫子。碰一碰就会撅起屁股放出一股难闻的臭气。还有一个专门为它编的谜语“山上下来一个黑小子,背的半斗黑黍子,他妈叫他歇一歇,他却屁股撅一撅!”
憨润兰脑子不够数儿,却非常的怕这些小生物,往往被吓的“妈妈呀,妈妈呀”直叫,转头要跑,爱叶姐拿一根大棍,拦在后面,憨润兰更加害怕这根大棍。只能硬着头皮,在爱叶姐的指挥下,闭着眼睛用扫帚扫过骚毒。战战兢兢地斜眼瞅着爱叶姐和她的大棍,不情不愿地下了地窖,不时地传来一阵阵的惨叫。可想而知,地窖里也有更多的蜈蚣、骚毒。爱叶姐杵着棍子站在窖口,憨润兰是吓死也不敢出来的。
装好一口袋土豆,爱叶姐用钩子钩上来,憨润兰才能抖抖索索地爬上来。又被爱叶姐指使着扯掉土豆上长出来的芽条,不记仇的憨润兰实心实意地把芽子长的毛乎乎的土豆,捡的干干净净,才能回家。
爱叶姐爱使唤憨润兰,憨润兰也喜欢往爱叶姐家里跑,只有爱叶姐和润兰好好说话,不拿土坷垃当蛤蟆吓润兰。
村里人说润兰家是个“讨吃烂大店”,不光我们这些孩子们经常去,流浪讨吃的人也喜欢在她家歇脚、常住。
在我的记忆中憨润兰家里常住过三个流浪汉,第一个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是一个三四十岁的老男人,在她家里托了一个冬天,第二年天气暖和以后就离开了。
第二个也是一个老男人,叫李叶生,那时候我们这些孩子们整个冬天都腻在憨润兰家,一是为了吃她家的炒豆子,二是为了看李叶生。
李叶生长着一对深度近视的斗鸡眼,看东西的时候要凑到鼻梁中间才能看见。有调皮的男生专门找来一本小字书让他认,李叶生双手举着书本,脖子伸的老长,就像一只老乌龟,眉眼挤成一团,站起来,就着窗口的亮光使劲瞅,终于认出了这个字,他就会高些的眉飞色舞,得意洋洋。要是认不出,就会扭扭捏捏的,臊红着脸说屋子太黑,看不清楚。每逢这时,一群孩子们必定是哄然大笑,李叶生的脸更红了,气急败坏地朝我们翻白眼。
李叶生还会写打油诗,润兰家灰暗的墙壁上写满了李叶生用烧焦的秸秆写的打油诗。读起来到也是朗朗上口,至今我还依稀记得一段:
李叶生,
生的苦命没人亲,
十八岁上跳了井,
遇了个井不深,
淹至心;
二十八岁、、、、、、后面的记不住了。
这个李叶生是个懒断腰的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在也想不通,一年到头也不见润兰家里的人下地劳动,她家里的粮食是哪来的?
那时候,不懂事,只看见鲜血从憨润兰宽敞破烂的裤腿里流到露着脚后跟的破鞋里,一踏一个血印子,很是可怕。听大人们隐晦地说是小产了。人贱命也硬,就在村里的老人们都说润兰不行了的时候,憨润兰又出来晒太阳了。
李叶生住了两年也走了,后来又来了个叫王拴住的,年龄更大,有五十多岁。
这个王拴住倒是比以前来的那两个勤劳多了,春种秋收,一年到头的忙活。王拴住来了以后,润兰生了一个姑娘,一个小子。王拴住干的更起劲了,逢人就说他有后了,就此安心常住下来,把这里当成了他的家。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外婆村,只有在周末、放假了才去,憨润兰和王拴住生的孩子已能跟着王拴住干活了,两个孩子都比她妈强的多,秋天里,在场面里碾下粮食,两个孩子拿着比他们身高还长的铁叉,帮着她父亲抖秸秆,撺场。王拴住用木锨扬场,他家姑娘用大扫帚扫落下的秸秆渣渣。
两个孩子还没长到十岁,憨润兰又小产了,这次可没有前次幸运,两腿间的黑血顺了大腿往下流,裸露的小腿上全是一条条紫色蚯蚓般的血痕。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股莫名的恶臭味,太阳出来的时候,憨润兰就出来窗台外的柴堆上晒太阳,其余的时候,就在屋里的土坑上面躺着。
黑血流了一个多月,原本菜色的面庞成了寡白,终于在一个下午,油尽灯枯的憨润兰在柴堆上血崩而亡。王拴住从地里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润兰一动不动地躺着太阳的余晖里,脸上泛起一层透明的光晕。
憨润兰死了,死的无声无息,没有人悲伤,没有人可怜,一卷草席,一怀黄土,走完了短短的二十五年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