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在知乎上看到一个问题，说是能不能对汉服进行改良，创造一种类似于西服那样的正装，并以此形成一种国际化风尚，老外争相效仿，来到中国的正式场合也不得不穿上它。
问题当然是荒诞的，但这也勾起了一个议题——我们究竟需要多大程度的国风热？
这几年，国风这把火烧得真挺旺的，不只是汉服，其他很多方面都是这样，大家有目共睹，我也不必赘述。乍一看，这种现象没什么不好，就是好事一桩。但细品一下，就会让人隐约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首先让我想到的，是国风在今天似乎成了一种政治正确。也就是说，好像无论什么东西，但凡粘带上国风，就无形中多得了几分。一首歌加上几句戏腔，一面门帘绣上几朵祥云，一本笔记本印上几个书法汉字，好像它的正当性就多了几分。或者说，美感方面也好，时尚感方面也好，就多了一份保障。前些年流行一句话，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更是为这种现象提供了“理论依据”，使得这一切变得毋庸置疑。有时，也不管场合是否适合，或者彼此的搭配是否和谐，好像只要加入了中国传统元素，就是打了一张好牌。然而，和很多事情一样，国风这件事也是过犹不及的。当一件事成为某种政治正确，它就多了几分变质的可能。当一件事变成某种几乎无条件的理所当然，它可能就会起到反作用。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原因之一可能是，当有人认为国风是一块金字招牌时，他往往会为了国风而国风。比如说，一个音乐人在写一首歌的时候，可能一开始就想：“我这次要写一首国风的歌。”然后，也不管旋律和意境如何，就生硬地把一些传统元素“安装”上去，这里加一段二胡，那里来几句戏腔，造成的结果就是两个字——违和。正确的国风打开方式之一，大概应该是这样的，只是写一首歌，然后写着写着，临时地、即兴地感觉这个地方加入一些国风元素会很搭，完美地配合并升华了作品的意境，起到画龙点睛、锦上添花的作用。
实际上，我觉得这些年的国风热就其热度来说，似乎是有些不太正常的。具体而言，就是有些过热了。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其中的原因可能是这样：在更早前的若干年，中国较为贫穷落后，在国际社会中是存在较为明显的自卑心理的。人们充满了自我怀疑，甚至一度怀疑中国人这种人种在基因上是不是存在某些劣势。这种自卑心理蔓延到文化领域，就表现为对自己的文化不自信。而与此同时，人们又对西方充满了崇拜。某种程度上，这种自我矮化的心理是压抑的。所以，一旦国家的经济迎来了腾飞，国家实力不断提升，这种被压抑的情绪就必然会反弹。这实际上相当于一种心理代偿机制。这样的代偿往往并不仅仅表现为等量的弥补，而是表现为矫枉过正，或者，也可以称其为加倍的弥补。所以，就观感上来说，这种国风热就呈现某种过热的倾向。
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随着国家实力的进一步增强，我觉得这种热度很可能会减弱。国风热不会完全消失，但很可能会回归到一个相对理性的状态。这其中的原因在于，国人的文化心理会逐渐趋于成熟。在我看来，这种关于文化自信的心理可能也会经历某种类似于“三段论”的阶段。第一阶段，比较自卑，看自己哪哪都顺眼。鼻子是不是该高些？眼窝是不是该深些？喝茶是不是比喝咖啡土？米饭是不是不如汉堡香？所谓“自我”这个东西，就像年初写下的计划书，不知跑哪去了。这个阶段，大体相当于我国四五十年前。第二阶段，自信心不断增长，看自己越来越顺眼。什么眯眯眼？那叫丹凤眼，迷死你不偿命。汉堡包？那是妥妥的垃圾食品好吧？世上还有比中餐更棒的食物吗？“自我”这个东西被从字纸篓里翻出来，平整折叠好放入贴身衣袋里，生怕它再弄丢。这个阶段大体相当于我国现阶段。第三阶段，综合国力进一步增强，国人在心理上可以完全地平视甚至俯视世界，自信心充沛，甚至在世界范围内拥有一定的优越感。这时候，“自我”这个东西虽然仍然重要，但似乎也不必随身携带，尤其是有时候把它装在口袋里还有些碍事，偶尔把它放进抽屉也无所谓。反正，我知道它丢不了，任何时候我只要需要，随时可以把它攥在手心里。这个阶段，有望在不久的将来到来。我们可以看到，在第二阶段，人们看似有自信，但这种自信仍是相对有限的，根基不牢的，底气不足的。换句话说，看似火烧得很旺，其实类似于虚火上扬。第三阶段的人们才是真正自信的。这种自信不需要刻意强调，而是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中国的文化传统不需要刻意展示，展不展示，它就在那里。人们不需要之乎者也来强调自己的文化底蕴，一句“吃了么”同样可以把自己区别于阿拉伯人或者欧洲人、美洲人的特质表现出来。人们也不需要非得通过穿汉服这样仪式感超强的行为来继承文化传统，在主人倒茶时两根手指并拢起来叩一叩，东方文明古国的风范就自然流露了。也就是说，人们相对地不再需要过多地、刻意地强调自己的文化身份，突显自己的文化传统，也不需要告诉世界自己的自豪。而且，真正的自信并不是故步自封或者唯我独尊。越是自信，越有开放的心胸，越能够欣赏、尊重、学习和借鉴别人的东西。因为，真正自信的人并不认为这样的行为是丢份的、降格的。一个真正有个性、有自我的人，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反而不会去刻意强调自己独特的一面。他不会刻意打扮得很出挑，或者言行举止上处处与他人不同，反而可能还会有意识地和大家打成一片。越是缺少什么，一个人越喜欢展示什么，而当他真正拥有了很多，反倒不那么热衷于展示了。真正有个性有自我的人，只是简简单单、自自然然地坐在众人之间，就已经自成一格了。大音希声，有时候缄口不言，反而震耳欲聋。
所以，希望国风热降温，并不是认为国风热不好，也不是希望它冷却，而是希望它回归到一个相对平和、理性、恰当的状态。因为，这也意味着国家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上了一个新台阶，国人的文化心态也变得更为成熟和理性。当然，我也清楚，这个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社会发展阶段的制约，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应对暂时达不到而过分苛责。
我将热切而耐心地等待那个阶段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