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有一棵榆树,是一棵古老的树。
它整体向北微微倾斜,显示出树干拥有托起重负的巨大力量,和躯体的沉稳强健;我站在它有如巨伞广篷的树冠下面,向南低垂齐眉的枝梢,花片圆形嫩绿,如蜂攒蚁聚,伸手可捉;一簇簇嫩叶似的绿花,半遮着对岸的山岗,峭壁上葱茏的碧树,掩盖着灰黑土黄的岩石,阔口深䆳的山洞镶嵌在半山壁上,山下是古代高人隐居的草木幽森的庄院。
天女散花般的春天,舞姿太优美,充满激情的速度也太快了,时光河流在这里如“急湍甚箭,猛浪若奔”,一泄千里,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春天长大了,垂柳枝上绿叶大如画眉,那些曾经如同三眠春蚕的花絮,已经没有踪影,残存下来的,零零碎碎半隐在绿叶间,缩小得仿佛麦粒。樱花和杏花落尽,桃花也随风飘散,在一丛绿叶里留下稀稀落落的淡红,和花托、花萼斑斑点点的暗红。
如果没有专门的权威机构鉴定,我不敢相信这棵老树有五百多岁了。它高约十五米,横枝伸展,在蓝天和大地之间,画出优美宽大的立体圆形;二米多高的树干,需要二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暗黑的树干表皮,像肥沃的黑土地;由下向上,纵向蜿蜒曲折的条条裂缝,又仿佛这黑土地被尖犁深翻出的一道道垄沟,无一处平滑;有些更粗糙枯厚的树皮突卷,犹如初愈的伤口结出的痂疤;树干背阴处潮湿,长满青苔绿藓,几处老旧的肮脏暗红,像涂抹的黏糊糊的铁锈。树干上分出三根粗大的分枝,桠杈外侧一个长圆浅洞,如同张大的嘴巴,里面的断枝残木,俨然扯断的舌根;树洞下边一长片灰黄污绿的痕迹,更仿佛受伤流出的尚未干透的稠液。分枝再上,又有无数细柔的分枝,层层叠叠,密如蛛网。盛夏最丰满的时候,上如穹窿,下如裙摆,最低处细小枝叶可拂人的额头,柔软纤细如文竹。
但它不像弯腰驼背的耄耋老人,依然生机盎然,英姿焕发,它把雄浑苍劲和挺拔轻盈融为一体,宛然“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五百年啊,它阅尽了人间沧桑,世事变迁。它破土而出的时候,大约是天子朱厚照和太监刘谨飞扬跋扈的时候,在它生长的第一个百年里,“文艺复兴运动进入高峰;……麦哲伦航海环绕地球一周,证明地球确是球体;……哥白尼发现地球不是宇宙中心,太阳才是;……伽利略在比萨斜塔试验物体落下速度,发现落体定律;……(而大明王朝)继续把精神和生命,浪费在无聊的(如大礼仪)和可哀的(如三年之丧)的争执上,全国一片八股文的吟哦声,诏狱的廷杖声,和抗暴的呐喊声。”*
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眼睛,或者通过别的器官观察外面的世界,如果它能看见,就在脚下不远处,在清澈的河流边,最早也许是个野渡口——在我的想象中,它一定看见过这样的美景:“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后来是一个岌岌可危的独木桥,再后来是座晃晃悠悠的铁索吊桥,现在是一座流线型的漂亮拱桥,凌空飞跨在碧水之上。
早春二月,当我一心一意注目垂柳的婀娜多姿,桃杏的妖娆清丽,它的枝头染上了绿晕,正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仿佛只隔了一夜,就涌出成团成串新颖淡绿的柔片,积腋成裘,无数清瘦拥抱成丰腴;每一片圆形的花,都比新生的纯绿色的柔嫩尖叶大。虽然就在眼前,可我误解它是叶子;因为我习惯了“红花绿叶”、“万紫千红总是春”,想当然地认为“红黄蓝白紫”,才是花的颜色。
乍暖还寒的春意里,我默默地注视着面前一枝交相映照的翠绿,若有所悟,无师自通地明白它应该是花。这貌似叶子的绿花是朴素的,它是“另类”,它的似是而非,甚至卑微和渺小,很容易让人熟视无睹。古往今来的才子佳人,别说仰望了,就连平视和俯瞰,也寥若晨星,不会为它而吟唱,只有天才曹雪芹,在万古流芳的《红楼梦》中,借林黛玉的《葬花吟》为榆花悲伤感叹:“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几乎和新叶嫩芽一模一样的榆花,与浓艳的桃杏这些“阳春白雪”相比,简直就是“下里巴人”。
它与众不同的形态和色彩,牵引着我的思绪:在我们浩如烟海的诗歌中,花朵是美丽可爱的象征,可是这些鲜艳的“花朵”缺乏独立精神,依附性太强,倾向于对象、表面和感性,用来衬托或形容美女的容颜:“暗想玉容何所拟,一枝春雪冻梅花”,“莫向秋池照绿水,参差羞杀白芙蓉。”而另一种文化却是倾向于自身、内心和理性,用来燃烧和照亮人的精神。“我看最卑微的花朵都有思想,深藏在眼泪达不到的地方。”就是这位杰出的诗人,对一种小野花也表达出内心的敬意:“在荒野上,在树林中,在小径—— 一切地方;不论那地方有多么贫寒,你(小白屈菜)都觉得满足了你的心愿。”这种文化甚至赋予玫瑰花以崇高的地位,是圣洁和仁慈的化身,有最富于浪漫诗意的表达:“马利亚(圣母)是一朵玫瑰。夏娃是一根扎人的剌,而马利亚像玫瑰一样温柔对待所有人。夏娃像剌一样只会给人们带去死亡,马利亚却如玫瑰给人们带去慰籍。白玫瑰象征马利亚的纯洁,红玫瑰象征马利亚的善良:白如她的身体,红如她的灵魂;因践行美德而洁白,因战胜虚伪而火红;因真挚的情感而洁白,因承受痛苦而火红;因上帝之爱而洁白,因怜悯苍生而火红。”**
我眼中这凡俗谦卑的绿花,同样具有高尚的品格和情操。它不属于宗教的神话,也不属于诗人的想象,而属于草民的饥肠。虽然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我早就知道并熟悉它。
在遥远的童年,嘴里面除了清水和咸盐,单纯得几乎没有别的滋味,就连母亲让我去买一瓶酸醋,等回到家时,已经被我贪婪地品尝了小半瓶。每当榆花盛开的时候,小孩爬上树,大人搭梯子,采摘这密密麻麻的绿花——榆树钱。榆树花能生吃,淡淡的甘甜清香;也可熟吃,把米放进木臼里,用杵冲打半碎,先把碎米熬成稀粥,然后撒上绿油油的榆树花。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榆花粥,尽管饥肠哭天抢地,我也不会狼吞虎咽,而是用嘴唇和舌尖一点点地抿吸,用门牙轻轻地碾磨,我要慢慢地享受,要在小伙伴的最后面才把它吃完:那迷人的香甜,浸润和满足着我对美味的奢望。这童年里的贫寒记忆,至今还栩栩如生地活在我的心里。可是,我没有听到过一个人说它是榆树开出的花朵。
绿花的生命很短,只能眺望十多个日出日落,它会迅速成熟,然后老去,变成灰白浅黄的颜色,依依不舍地诀别生养它们的树枝,飘落到大地的某一个角落;也许它们会长成一棵棵大树;也许会在泥石中淹没或在篝火中焚化成一缕青烟。
五百年的大榆树奉献着它的儿孙,春复一春,那些仿佛无穷无尽的绿花,给曾经的穷人以美食,最终把身体交给大地。老树越来越粗犷苍劲,绿花依然柔嫩清丽,那一片片比纸还要菲薄的花中,却孕育了坚韧不拔又耐力持久的生命。
我曾怀着纯真的虔诚,向这棵古老的榆树表达敬畏之心。为了有一个庄重肃穆的环境和氛围,只有在夜深人静和冬季寒冷的时候,旷野阒无一人,我独立在茫茫的夜色中,默默地注视着它。冬季最冷的那一夜,天空飘落雪花,四处一片寂静,我伫立在树下,借着远处的散漫微光,在昏暗中看着它密密麻麻的黑枝,仿佛天空抛下的吉祥之网;听着雪花落在枝上的细碎声,心灵仿佛沉浸在从远古飘来的仙音妙语中……
它渴望明年再爆发似地盛开绿色花朵,年复一年地开下去,因为只有开花,才能焕发它的生命,寄托它的希望。
苍老的榆树下,正在播放《好大一棵树》,那旋律听起来不觉得激昂悲壮,反而带着几分低沉凄凉。下面一群衣着鲜艳,与本来面目背道而驰的大妈们,兴高采烈、一本正经地跳着广场舞;她们被涂染成黑色或棕红色的苍苍白发覆盖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呢?她们理解力、判断力和想象力的边界,能越过这棵古老榆树的一片阴凉吗?
*《中国人史纲》下册第287页
**《植物的秘密生活》第88—89页
2022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