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阙《扬州慢》出自姜白石的大手笔，是雅正一派的压轴大作。读这词，初时感觉到硬邦邦冷飕飕，没有一气呵成的畅快，也没有峰回路转的惊喜。读姜词好像在看一幅丹青，就拿这阙《扬州慢》来说吧，画里有淮左名都，有竹西佳处，有春风十里，有荠麦青青，有二十四桥，有桥边红药，自然风光旧时风物都美，可是赏画之人与画是有距离的，是时间上的距离是空间上的距离。王国维说姜夔写的词总是“隔”，“隔”既是一种距离感。

而距离产生美是颠簸不破的真理，这阙《扬州慢》我经年累月地读，总算是品味出了它的美来。辞藻平淡，情思适中，不言豪迈，不喊苦愁，不施粉黛。这就是姜白石的特色，可用一个叫做“清”的汉字来概括。而这个“清”字，又概括了清冷，清丽，清苦，清灵，清澈，清新，清净.....

初读此词也是初识白石之时。他也以清客的面目姿势走进了我的视野。

清客也算江湖中人，说到江湖，人们想到的是侠气和豪情，我们心中的江湖人，要么持着吴钩宝剑，要么扛着朴刀哨棒，像水浒梁山上的好汉那样咶噪凶狠。而姜夔却不这样，他拥有一蓑烟雨，一骑瘦马，一袭青衫，还有一片离索。

只要他一出手，作个曲，填个词，写个字，也一定能赢得众口的交赞，大声的叫好，他也有点得意，曾说“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谓名公巨儒，皆尝受其知矣”，他能结交上大部分名士，比如萧德藻，范成大等，他们也都喜欢他的为人，都欣赏他的才华，可惜，他科举连年失败，落得个终生未仕，和柳永是一样的命。他与他们的交情也就点到为止，是不会处在平等位置上的，说来有点尴尬，姜白石这一辈子无一官半职，终日仰仗达官接济度日，一生游走豪门觅衣乞食，说来有点心酸，姜白石在官家的府宅里山珍海味，填词作乐，回到自家的陋屋里灶冷锅清，家徒四壁。在世的时候受众星拱月般抬举，去世的时候连个安葬费都不够，朋友凑了点，总算安葬在了杭州钱塘门外的西马塍。

词怎能美丽到如此境地，人又怎能落魄到如此地步，两者之间的落差让人诧异也让人觉得诡异。姜词很浪漫，江湖很不堪。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这首七言绝句叫《过垂虹》，是白石所写。“自作新词韵最娇”，多么得意，“小红低唱我吹箫”，多么惬意。这位小红是个歌姬，她仅仅在他的《过垂虹》里匆匆而过，此后，他的所有诗词里都没有再出现过她，那么，就相忘于江湖吧。一个天涯羁客，一个天涯歌女，不曾碰撞出更加闪亮的花火来，仅仅是擦肩而过，着实遗憾。

相忘不了的，是合肥的那对姐妹花。他的作品，接近三分之一的内容是在讲这对“合肥双艳”，这些诗词，她们才最配拥有。足见他们之间情谊深似海。他爱姐姐还是妹妹，现在无从得知，也许两个都爱。

这是怎样的一对姐妹？姜夔在《解连环》里写道“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可见一位擅弹琵琶，一位擅弹古筝。在《踏莎行》里写道“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可见一位体态轻盈、一位语声娇软。或者她们本名就叫燕燕和莺莺。

二十出头，姜夔在合肥的赤澜桥边遇到了她们，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终成爱恋，后来他终究还是离开了，因为要生计讨生活，情比金坚但终难厮守，苦恋成往事，往事念念不忘也终成绝响。生活那么窘迫，只能流落江湖，辗转多年的光阴里，他还时不时能听到她们的音讯，她们也在企盼他的回归，性格温厚又风采出众的姜白石是人人都会爱的。十年后，他抱着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的决心再次赶赴赤澜桥，抵达后，她们已经不在，苦苦寻找无果，他黯然离开了这座淮南道上的城，此生就再也没有去过。

谁都不知道他们此时是天各一方还是已经生死相隔。他只能耗尽自己毕生的才华来为她们填词谱曲，把刻骨相思转化成一首首伟大的诗词，供世人传唱，唱出他的一生所爱。

他笔下最真挚，最晶莹，最动人，最美丽的字字句句都是写给她们的。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短暂的邂逅用长久来悲痛，当所有悲痛都支出后，再无补充余地，你倒说的容易，人间别久不成悲，多少痴男怨女读着读着却跟着伤心起来。

在年少的年纪里，没有足够的能力迎娶所爱的人，是足够狼狈的。但是，曾经策马江湖，为你踏尘而来，那也是足够的光彩。

他老了，他的江湖也跟着老了，而他心里的这份感情却不曾老去，他时不时翻出来，然后张张望望，然后念念叨叨，直到自己老死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