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妈妈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恰好我还会写几个字，于是妈妈缠着我让我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我问为什么，妈妈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是一件比较丢脸的事情。我开始在田字格上面一笔一划歪歪扭扭的写下妈妈的名字。妈妈像看图片一样看着平平仄仄的字体，皱着眉头，思考自己的名字怎么看上去这么复杂。于是尝试了好几个星期，终于学会了怎么握笔。

我太笨了，妈妈说，眼睛看着纸上波浪一样的横线，实在不知道纸上乱七八糟交叉在一起的横横竖竖会是自己的名字。

你太聪明了，我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握笔的标准姿势，所以我是近视眼，而你一直能看清周边的世界。

妈妈说我小时候身体很差，不是生病就是生病，每到下午四五点就要睡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四五点，别人家孩子长的跟坐火箭一样，我一直瘦瘦弱弱的像路边的杂草。

不过，我的记忆力真的很差，导致妈妈后来在我的印象中就出现的极少，偶尔出现一次就是偷偷摸摸的给我五块钱，然后狠狠地在我的脸上亲上一口，我抹抹脸上的口水，手里捏着五块钱，继续睡觉。其实我也想亲亲妈妈，不过，那时候，亲人是一件很羞羞的事情。

妈妈经常和爸爸吵架，我实在记不起她们为什么吵架，吵架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哭，哭累了就换一个位置调整一下酸麻的手臂继续哭，但是哭还是没有解决问题，于是，两点之间作一条直线，找到中间点，放声哭。果然，有效果了，妈妈开始擦干我的眼泪，然后幽怨的看着我，我知道如果可以，她一定想说，你丫有病吧。

上初中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成绩越来越差，差的开始胡思乱想，不知道怎样一个梦的开端让我开始想妈妈了，我在垃圾桶里面翻出了一张到处沾着泥巴IC卡，在衣服上面蹭一蹭，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插进了学校的公用电话里，然后惊喜的发现既然还有三毛钱。然后我开始痛恨我自己了，因为我忘了妈妈打工的地方电话号码是什么。我拔出电话卡，又插进去，乱七八糟的拨了一个我心里面的号码。

果然，打错了，对方根本不是我妈妈的声音。我那个时候不敢说话，唯唯诺诺的也不知道扯了什么，总之对方很不耐烦的想要挂电话，后来突然听见对方传来异响，然后就听见妈妈叫我的名字。我说是我，我想你了。话刚说完，三毛钱没有了，我都不确定妈妈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我平生第一次发火，砸烂了学校的公用电话。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次妈妈听见了我的声音，那时候她正在发热，挂完了电话不断的流泪。我还是不会说话，我第一次听见从机械里面发出的声音，不过那是我妈妈的声音。

再后来，妈妈要去上海，我很牛逼的连高中都没有正式考上。

我说，你不识字为什么还要去上海，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上海在哪里，只听别人说很远，我一想，那样我就会很少拿到五块钱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的开始发牢骚，然后突然发现，不开心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一向嘻嘻哈哈的老爸。

妈妈说，不去上海就没有钱供我读书。我很想当面撕掉书包里面乱七八糟的文化课，但是爸爸虎着脸站在一边，实在是没有勇气。于是，我和爸爸目送着妈妈拎着大包小包越走越远。后来初三暑假我也去了一次上海，他妈的空气真差。

我开始担心妈妈坐错火车怎么办，妈妈能不能找到出站口，妈妈肯定不会坐地铁，公交路线也应该不知道吧，妈妈会不会被骗……带着好多好多担忧，一向抠门的爸爸居然装了一个电话。透过电话，我才知道，妈妈其实很是坚强的生活着。妈妈每次打电话都会问，你想我不。我实在不知道想是什么概念，犹豫了一下，就说，想。她说怎么想。我说，别的孩子妈妈都在身边，而我一直是一个人。电话那边沉默，于是我假装很开心的讲事情逗妈妈笑。

其实我根本不会哄人开心，但是妈妈每次都笑的很开心。

再回来的时候，妈妈不断开始变化起来，先是眼角的皱纹，然后是苍老的眼眸，然后是半生的白发，然后我很坑爹的走进高三。

我说，我不想念书了，好累。

妈妈说，别人都在念书，你的小身板，不念书能做什么。

我无语，那个时候价值观实在太烂了，耳朵也不好使，其实那句话应该是这样的。

别人都在念书，你的小身板，不念书能做什么？

我教育下一代，这句话只能是疑问句。

以至于我很坑爹的上了大学，选了一个很坑爹的专业。

再后来，妈妈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很是炫耀的递到我面前，满闪着自豪的光辉，翘着嘴角微笑。

我看见三个字歪歪扭扭的散乱着，辨别半天才能看出那真的是我妈妈的名字。我说，你是怎么学会的。她说，一个老师教的，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可以给别人签收包裹了。我想象着应该出现的场景，一脸满足的妈妈和充满鄙视的快递，靠，狗日的快递。

还有，和真的老师比，我真的不适合做老师。

妈妈又说，她还会写阿拉伯数字，于是，她又拿着笔在纸上画出九个数字，我看见她学会了写字，但忘记了怎么握笔，不过，对于我来说，无论她怎么握笔，都是最正确的握笔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