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程少谦一直把她抱进了家,上楼,放在床上,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苏谨言把自己埋进软和的被子里,什么都不想去想,渐渐地,一切声音、光亮、知觉似乎都离她而去,她像是处在无限的黑暗之中,周边只有无尽的黑,一会儿又仿佛有人在一步一步靠近她,她甚至觉得那个人向她伸出了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她想要呼喊,可是喊不出,想要挣扎,可是动不了,漫无边际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
她的耳边渐渐传来程少谦喊她的声音,她在黑暗中想努力辨认她的方向,渐渐地,眼前一点点亮起来,床头的台灯发出温暖的黄光,那光热似乎正一丝一丝传入她冰冷的身体,眼前模糊的人影也清晰起来,果真是程少谦,他的脸上挂着一丝担忧的神色,苏谨言重新闭上眼睛,转过身背对着他。
一声极轻的叹息声落在她的耳朵里:“顾知远不是我杀的,无论你相不相信,其实在我查明你和他的过往之后,我就派人查过他的这件事,那辆车的车主你知道是谁吗?徐文,听过这个人吧,他逃到了美国,被我的人找到了,现在被我的人控制着,你如果想把来龙去脉弄清楚,我就把他交给警方,肯定能查清楚。我之所以一直没说,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走出那一步,果然,你真的是恨透我了。”程少谦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认真。
苏谨言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没有动,只是问他:“那你又为什么要娶我?因为我爸爸是你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是不是,一直以来对我的折磨,最终的指向都是我的父亲,一直把我玩弄于鼓掌,看我像箱子里的小白鼠,怎么撞都撞不出一条路,你的感觉很爽吧?”
空气一下子变得安静极了,过了片刻,程少谦才说:“你父亲还是告诉你了?我以为,他不会有脸对自己的女儿讲这件事。”程少谦不复刚才的温情,是啊,这才是苏谨言一直认识的程少谦,狠厉阴冷,复仇的化身。
“钟医生待会儿会过来给你看一下伤势,阿姨也会过来照顾你。”程少谦终于走开了,苏谨言听到了他下楼的脚步声,楼下传来的发动车子的声音,车子呼啸而去的声音。
程少谦在郊外有栋别墅,心烦意乱的时候,他一般都待在这里。刚走进门,他就敏锐地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和苏谨言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不同,这香味充满女人的诱惑,但此刻只让程少谦心头的怒火烧得更旺。
“今天你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程少谦借着月光走到沙发边坐下,手里拿出一根香烟把玩着,何清熟练地拿出打火机点上火,程少谦一把抓住了离他越来越近的手,厌烦地甩了出去。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不是一直很讨厌她吗?恨不得把她折磨致死,而且,今天的事,难道不是你授意的吗?”
“何清,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讨厌别人背着我擅自做主,怎么折磨她,是我说了算。”
“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那一棍子打到了你的心上?”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会自作聪明了?”程少谦的声音漠然无波,“把钥匙丢下来,以后这边你别来了。”
何清紧紧咬住嘴唇,“你就这么在意她?”
“该说的我都说了,出去。”
何清愤恨地握紧了双手,指甲一直深深地刺进了掌心。嫉妒像一条毒蛇,缠住了她的心,慢慢将她吞噬。
苏谨言从程少谦走后就没能再入睡,腿上的伤固然疼痛难忍,但好在没有打在膝盖上,没有伤到骨头。
第二天,苏谨言找了个借口跟领导请了假,她准备跟程少谦好好谈一谈。打开通讯录,找到程少谦的号码,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按了下去。铃声响了许久才接通,两个人谁也没有先开口,仿佛都在等着对方先说话,沉默良久,苏谨言无力地说:“晚上可以回来一下吗?”“好。”
房间里只开了床头的台灯和沙发边的落地灯,灯罩里的光热溢了出来,漾满一室,苏谨言倚靠在床背上,回想着所有关于那件事的细节,开门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她理了理搭在腿上的薄被,双手撑着床,试图让自己已经半卧的身体坐起来一些。
程少谦脱下西装外套,随意地丢在沙发上,坐下后往苏谨言的腿上抬了抬下巴:“腿好些了吗?”
苏谨言微微点头:“你昨天说的,算数吗?”
“当然,你如果愿意,等你腿好了,就可以去处理这件事。”
“为什么?为什么愿意帮我?”
“因为我不想蒙受不白之冤。”
“我是说你明明是为了报复我的父亲才有意接近我,跟我结婚想必也是为了折磨我,现在又为什么愿意帮我查明真相,看我有仇不能报不是更合你的心意吗?你应该清楚,我一旦知道凶手不是你,我们的婚姻也就要结束了,到时候你的计划不就落空了吗?还是……你对我们一家的结局已经有了打算?”苏谨言一口气说完了困惑她一晚上的问题。
“是啊,我一向是个制定计划、执行计划的人,这次怎么会乱了章法?”程少谦倒好像真的不知道,看上去比苏谨言还困惑,旋即又自嘲似地笑笑:“不对,事情是可以计划的,人却是不能的,人的心尤其不能。”
“如果真的不是你,那这件事情过后,对于我的父亲,你有什么打算?”苏谨言问得小心翼翼,跟程少谦结婚这么久以来,她已知的程少谦的势力,就是十个她也抵挡不了,即使有许子修帮助,也无济于事,她太了解程少谦了,他想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止。
“言言,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可以放过你,但你的父亲,他和我的那位叔父是造成我们一家悲剧命运的罪魁祸首,我的父母因此丧命,我从小被流放国外,我所受的苦不是你能想象的,如果换做是你,你能这么痛快地放过仇人吗?如果你能,你又何必处心积虑要扳倒我,不惜牺牲你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他的回答,她其实早就能猜到,放在任何人的身上,都会是这样的选择。也许他们之间就是注定的永生永世的仇人,苏瑾言根本无法回答他的话。
没有伤到筋骨,所以腿伤半个月就好得差不多了,可这半个月对她来说却漫长得好似半生。
程少谦回家直接把她接到了公安局,刚开始徐文还不肯认罪,等到警察把掌握到的证据如数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终于不再辩驳,作案的细节交代得清清楚楚,苏谨言听着他如何跟着程少谦上了高速,如何开车撞向他,如何逃之夭夭,苏谨言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住了一般,透骨的凉意从头浇下,双手紧紧攀着墙边也无济于事,软瘫在地。
身边的民警眼中流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上前劝慰她,她的脑子里嗡嗡直响,只看到民警的嘴一张一合。
结案以后,顾知远的父母带着一大束儿子生前最喜欢的雏菊去看望他,把案子的结果告诉儿子,也让他在那边可以安息。以前他们和儿子出去,别人都说不像两辈人,哪里是父母,明明是哥哥姐姐,可自从顾知远出了事,他们一下子像老了一二十岁,原本依然是乌黑的头发现在已然花白,原本灵便的手脚现在也已略显迟钝。
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顾父撑着黑伞,搀着腰背略微弯下的顾母,沿着台阶慢慢往上爬。天地间细密的雨珠像一层帘子似的,这墓园里更觉凄凉。
站在顾知远墓前的那个身影让他们觉得眼熟,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碑石上的那张照片,俊逸的青年的笑容依然如昨,可他人却再也回不来了。秋风秋雨吹打得她的脸一片冰冷,可眼中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滚出,和两颊顺着发丝滚落的雨水混到一起。
“言言,你来了。”苏谨言转头看到了早已潸然泪下的顾母,“言言,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也不打个伞?”顾母一手抱着雏菊,另一只手抓住苏谨言的左手,摸到的是一块冰,“你还小,自己要好好保重,这件事情已经清楚了,你……你忘了知远,好好生活,”顾母转脸看向墓碑上的儿子,“知远要是还活着,肯定也希望看到你好好的……好好的……”
苏谨言不敢应声,她害怕自己会趴在顾母的肩头痛哭一场,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痛苦全都倾泻出来,她害怕会让两个老人更加悲痛。
她重重地点点头,紧紧地握住顾母的手,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强忍住自己内心的悲痛:“叔叔阿姨,你们……节哀,你们如果不能好好的,他不会安心的。”说完苏谨言就扭头大步离开,一分钟她都不敢多待。
心上压了那么久的沉重包袱一下子没了,长久以来支撑着她的那口气也就泄了,苏谨言开着车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头越来越昏,身子越来越沉,风雨似乎把她身上所有的热气都带走了,她不停地发抖,抖成一团怎么也停不下来,她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大哭了一场,哭到肝肠寸断,气也喘不上来的时候,终于沉沉睡去。
她好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就像小时候,星期五的晚上把作业全都做完了,又知道接下来的两天可以自在地玩耍,周五的晚上便睡得格外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