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长在冬天的记忆
又是一年冬天来了,天气越来越冷,我对父亲的记忆也在冬天疯长。
这疯长的记忆来自于两年前。2017年冬天,咸阳的天气异常寒冷,下了罕见的两场大雪。而就在第二场大雪飞起的时候,我的父亲走完了他的人生。贾平凹先生说:“人活着,只是事情多,不计较白天和黑夜。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来。”父亲去世仿佛就在昨天,可一算日子已将近两年。这两年我的日子过的很平静,可内心的思念、不甘、悔恨却与日俱增,就像杂草一样在我心中生根疯长,让我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父亲刚去世的时候,我是不愿意叫“大(爸)”的,因为只要想到这个字眼,我就想放声大哭。安葬了父亲以后,我本来是想让母亲随我进城住,房子是早已准备好了,可我却低估了母亲的固执保守,老人家一个人在家里,独自对抗着失去老伴的痛苦。因此我不得不经常回家。可是我最不想走的就是回乡的路。双照村与我们村相邻,每次走到这个地方,我就忍不住难过。父亲站在院子对我笑的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我常常在想,父亲如果活着该多好。
父亲出生的时候,正是缺衣少食的年月,饭都吃不饱,又何谈上学呢?他老人家一生最高兴的事就是儿女都上了大学。父亲去世时,母亲让我写一篇悼文,她说父亲喜欢。可我当时一个字都不想写,想起父亲的一生,我不知道该写什么。是该写他吃不饱穿不暖的童年,还是辛苦谋生的青年?是该写他为了儿女凑学费而拼命干活的中年,还是勤俭度日连炉子都舍不得用的晚年?想起父亲的一生,我满心不甘,我能写什么呢?
那年春天,我带父母去乾陵逛。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柳树刚刚吐芽,远看去,如笼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父亲一路说说笑笑,显得很高兴。可转眼间,就只剩下一抔黄土,这叫我如何甘心?
父亲一辈子做事极其认真,他常常说“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最后一次住院的时候,只要我去医院,他就赶我走,唯恐我耽误了工作。临去世的时候,父亲已经不认识人了,却总是对母亲说:“你咋还不到书房(学校)去?”他是把母亲当成了我,什么都不记得,却始终记得我,记得我是干什么的。小时候常见我家门口停着汽车,总有人上门请父亲去自己的公司帮忙。来人一再表示相信父亲的人品手艺,不用出苦力,只需要负责技术把关。父亲却从来没有答应一个人。我问为什么?他说:“人家是开公司的,要干大事,我没文化,去了,恐怕耽误人家的事儿。”
父亲靠着吃苦耐劳的精神,靠着精湛的手艺,孝敬父母,养育儿女,到了该享福的时候却猝然离世。记得去法门寺的时候,父亲走路已经有些吃力了,一辈子节俭的他虔诚地将钱投到每一个功德箱,我想那是对生的渴望吧。他帮我实现了多少愿望?可是他的愿望我却无法实现。他为我挡住了多少风风雨雨,我却无法让他享受幸福。这叫我怎么不悔恨?
匆匆两年,冬天又来了,回乡的路依然难走,冬天的日子依然难捱。我的思念、不甘、悔恨,不知何时才能终了?我想这是永远也无法终了的,并且,随着冬天的到来而疯长着的永久的记忆。
父亲栽种了一片桃树,他说:“不图挣钱,就图我娃吃着方便。”我们便把他老人家安葬在了桃园里。今年十月一送寒衣,只见桃园荒草延蔓,荒枝阻路,一坟孤立,四野生寒。忍不住一阵难过,怕母亲伤心,又不敢落泪,只能默默悲歌以寄哀思:
逝者何往兮生何安?
魂不入梦兮心忧伤。
高坟嶕峣兮草蔓延,
荒枝横路兮野生寒。
愿天堂长在,愿父亲安息。
2019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