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是一阕瘦金小令,以霜为韵,以雪作跋。万物敛起锋芒,山河褪尽铅华,唯余几笔老梅疏枝,勾勒着天地间的风骨。此时最教人眷恋的,是守在屋内那一方小天地,升一炉暖炭,捧一盏清茶,膝上伏着毛茸茸的一团,便蓄满了抵御整个寒冬的温暖。

养猫的乐趣,往往藏在那些不经意的日常片段里。清晨,它会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轻轻舔我的手指,催促我添食;午后,它会追着从窗帘缝隙漏下的光斑,在木地板上滑出欢快的弧线;深夜,它蹲在书桌上,专注地望着挥毫的笔锋,偶尔伸出前爪试探那游走的墨痕。这些寻常片段,却让我与千百年前的爱猫人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南宋的放翁先生最懂这冬日相伴的禅意。他的庭院,在冬日里想必也是萧瑟的,草木凋零,唯有风竹之声彻夜不息。然而,这位心怀天下的志士,却能在“溪柴火软蛮毡暖”的寻常日子里,寻得至深的慰藉。外间或是“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涛如海翻涌,而他却能安然自守于一方斗室,最重要的缘由,便是“我与狸奴不出门”。那唤作“狸奴”的小友,锦毛似缎,眼亮如星,静卧在毡毯上匀匀吐息,体温透过薄衫熨着心口。炉火光晕里,连它胡须的轻颤都纤毫毕现。此刻朝堂的波谲、仕途的蹭蹬,都被这团暖云轻轻隔开。它不言不语,却用最本真的存在,守住了诗人心里一方宁谧的桃源。
放翁爱猫,不止于伴眠。他在《赠猫》诗中写道:“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古人迎猫入门要行聘礼,用盐或鱼表示郑重。他的猫儿“雪儿”不仅驱赶老鼠保护书籍,更以“似虎能缘木,如驹不伏辕”的矫健姿态,“但知空鼠穴,无意为鱼餐”的品格,赢得了主人的敬重。清冷冬夜里,有这样一个既护家又慰心的小生命,长夜便不再是孤寂的煎熬,倒成了人与猫共享的、被温暖包裹的沉静时光。

去岁雪后,我临窗观猫,福来正将梅花影踏成满地碎玉。它起初安静地望着纷飞的雪花,忽然竖起耳朵,瞳孔放大,前爪轻轻拍打玻璃,仿佛想要抓住飘落的雪花。“家家入雪白於霜,更有欹鞍似闹装。”原来古人早已发现猫与雪之间的奇妙反应。李璜笔下的雪猫图卷,该是宋人团扇上的工笔小品。雪地如宣纸,猫踪似墨痕,诗人笑说“便请移来君侧看,从他鼠辈自跳梁”,话音里飘着梅子煮酒的淡香。原来世人眼中的顽鼠,在爱猫人心里不过是败兴的尘埃;既已怀揣暖玉,又何惧世间些许寒凉?
养猫之后,方解古人为何要给猫起那么多雅称。“狸奴”、“雪儿”、“衔蝉”,每一个名字都透着怜爱。我的白猫名叫“福来”,取意吉祥。这名姓寻常,却似从《东京梦华录》市井篇章里跃出的精灵。每当我轻声呼唤,无论正在做什么,它都会回头望我,尾尖垂露般轻摇。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在寒冷的冬日格外暖心。
猫性各有不同,古人早有观察。方岳在《猫叹》中描写的那只“雪齿霜毛”的猫,显然格外活泼好动。深夜守着“屏帐影中书帙乱”,清晨又在“阑花底、鸟乌呼”里撒欢。从冬到春,用体温驱孤寂,以憨态添欢喜。而我的福来却是个慢性子,它可以整个下午都躺在沙发上,只有耳朵偶尔转动,表示它并未睡着。这种恬淡的陪伴,让冬日的时光显得格外宁静美好。
福来最是畏寒。每到冬季,总要寻最暖和的去处。有时是阳光满溢的窗台,有时是暖气片旁,但最多的还是我的膝头。它卧下前总要转几个圈,三转两转间,择定最称心的方位,这才安心躺下。这个过程短则数秒,长则数分钟,我常保持着固定的姿势,生怕惊扰了这郑重的仪式。

冬夜读书时,福来却是我最忠实的伙伴。它卧在书桌一角,时而望我,时而阖眼。翻书声沙沙,对它竟是极好的安抚。偶尔用脑袋轻蹭手背讨摸,忽又窜下桌跑几圈,再施施然回来。哪怕怕冷,也不愿留我一人在书房。文徵明诗“绣帷舒卷狸猫随,摇摇不下终日期”,写的大概就是这般相依。清寒长夜里,它不仅是暖源,更是心灵的知音,用最朴素的方式,诠释着“岁月静好”的真谛。
古人无今时的取暖器,他们的猫想必更依赖主人的体温。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记载了专门为猫制作的猫窝,“用藤编成,内铺棉絮”,可见古人对猫的体贴。宋人胡仲弓在《睡猫》中写道:“瓶吕斗粟鼠窃尽,床上狸奴睡不知。”虽带调侃,字里行间却满是宽容。黄庭坚“买鱼穿柳聘衔蝉”的郑重其事,更体现了古人对生命的尊重。在这些细节里,人与猫的情谊早已超越主仆,更似知己。
猫儿的灵动,也为冬日的静美增添了无限生机。当积雪覆庭,万籁俱寂,唯有它们敢在这纯白画卷上挥洒灵感。时而轻巧地跃上覆雪的假山,震落簌簌玉屑;时而谨慎地试探结冰的水面,留下圈圈涟漪。秦观词中“雪猫戏扑风花影”的意境,在此刻鲜活起来,它们让凝固的冬景有了呼吸,让寂静的庭院有了故事。
千年光阴流转,人间几换容颜。冬日的风依旧冷,雪依旧白,蜷在人身边的暖团,却始终是最初模样。从放翁的书斋到今日的暖阁,从李璜的雪地到现代的窗台,猫儿始终是冬日里最温柔的风景。它们不懂诗词,却用本能参与着人间烟火,在历史长卷里留下轻盈的爪印。

今冬来得早,连绵阴雨浸得城市透凉。福来似乎感知到气候的变化,愈发黏人。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才见落座,便轻巧跃上膝头。夜深入眠时,它偎臂而卧,呼吸轻轻拂过颈侧,温软的毛发扫着下颌。这份温暖,不仅融了冬寒,更慰藉了俗世里的孤单。
窗外又飘起了细雨,福来在窗前坐得笔直,尾巴轻轻摆动。我放下手中的书,静静看着它的背影。此刻,冬的冷意仿佛被隔在玻璃外,满室都是融融的暖。古人说“猫知天时”,想来它知四时更迭,知晴雨交替,更知文人千年未改的孤寂。或许它正用猫的方式,向我诉说着冬日的秘密。
(2025年10月26日 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