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过,但遗忘是那么快,就好像他不曾来过。
时间的长河中,那些痛苦亦或悔恨都会被抹平,如果我再不记录,他便会像尘埃飘向虚无,而我的错误也会被自己轻易原谅。
于是,我开始回忆,开始检讨,我必须从残存的记忆里找出蛛丝马迹,我必须忏悔。
从爷爷生病到去世的那段时间,我是麻木的,这段记忆几乎是空白。以至于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所有人有意瞒着我,偷偷摸摸,粉饰太平,不露风声。
我不记得哪一天,他突然从家里消失,哪一天又突然回来,带着千疮百孔的身体。我不记得,刚知道他得癌症的时候,我到底有没有难过,有没有担心?他住院的时候,我到底有没有要求家人带我去看他?
还是说,白天在学校依然叽叽喳喳地跟同学打闹,放学后一如既往地打开电视,开心地看五颜六色的动画片,甚至觉得这种噩耗是种吵闹和打扰?
只记得,突然一天奶奶带我去看他。
可我到现在才明白,是他想我了。
他住不起医院的病房,搬到了这里。偏远的小镇,破败的小楼,明明是春天却透着秋天的凄惶和枯败。整个世界就像一片褐色的枯叶,轻踩一脚就会粉碎。
房子外的楼梯扶手疯狂地掉铁锈,每上一级台阶,就越感觉楼道口的那团阴森黑暗,像浓雾般要把人吞噬进去。就在尽头的一间屋子,拥挤着两张床,一张桌子,两个癌症病人,各种家属。
看到他,我没有话,好像见到了分外生的人,拘束木然。我不知道他正在经历什么,好像是某种癌症,好像要定期做化疗,好像很痛苦。似乎我爸爸妈妈并没有钱,听说他拿出了自己半辈子的积蓄……
在那个局促破旧的房间里,我像根木头站着。奶奶硬找话说,这扇门关不严实,一到晚上风一吹就吱呀吱呀,有点冷。
还是这个小房间里,交不出医药费时,爸爸惨淡一笑,没钱,要不抢银行?呵……妈妈撇一撇嘴,没钱,要不借高利贷得了?呵……
而我始终回想不起,在这个房间里自己说过什么话。或许从没说过。
我那时在想什么呢?我竟然没有去抱抱他,摸摸他粗糙的手,哪怕坐的靠近一点。我在想什么呢?我是在害怕什么吗?他是我的至亲啊,他那么疼爱我甚至以我为豪。
那天他特地带我去喝了一碗豆腐脑。若这不是我第一次喝豆腐脑,我恐怕连这次探望也要忘掉了。真是讽刺……
我记得,乳白色的豆腐,撒上淡红的虾皮,绿绿的葱花,一点酱油,一点香油,咸咸的,有点吃不惯。还记得白色的陶瓷勺子温润亲切,碰到陶瓷碗发出清脆的声音。还记得付钱时那张粉色的五块钱皱皱巴巴。
只是隐约记得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病人服,远远地歪站着,风吹动他的衣服,他是那么瘦,有些佝偻,他看着我,面庞模糊带着浅浅温柔的笑……
我的处境尴尬至极,我该哭泣他的病痛还是该鼓励打气?所以我不去提起他生病的事,这样就好像他没生病。我不去问他治疗的事,这样就好像他没受过折磨。
庄稼人那可怜的毕生积蓄眨眼就花光,他耗光了所有,最终被赶回了家。他那么一个争强好胜、不愿对生活服输的人,我知道他内心是多么不甘,我知道他是多么想挣扎活着。可是我也知道他是多么无能为力,没有富贵的儿子女儿,他已经倾其所有。
他真的是一个等死的病人了。被困在床上疼得不敢动弹,忍受折磨,连呻吟也因为费力是虚弱的。
他从前是个能干的庄稼人,能干的修车人,能蹬一整天的三轮车去贩粮食。我不明白,这样一个勤恳辛劳的人,为何如此短命。那么爱吃的一个人,常常半夜爬起来翻碗柜,却被戏弄了一样,得了食道癌,一吃就吐,一吃就吐。
他弯腰耕作一辈子,还没来得及歇口气,没来得及享天伦之乐,就被癌症一拳打倒在地。他得有多不甘。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是多么不甘。
让我最难过的是,他或许在床上盼了我一天,而我放学经过他的房门就直接落荒而逃。那里太压抑了,我看一眼就沉重地不能呼吸,我不敢靠近,不敢看他的样子,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皱缩得像一颗桃核。我宁愿装作毫不知情,宁愿把自己当做不懂事的小孩儿。
将死之人,要安排一个人时刻照看着。我不怀好意地想,其实是盯着他,看他什么时候断气,能尽快料理后事。
那一天,不得已让我去照看爷爷。他躺在床上仿佛无声无息,我躺在沙发上也无话可说。好久,他支撑着起身下床,趿着拖鞋,一步步挪到桌子旁,迟缓地拉开抽屉,自己用注射器抽好止疼剂,转过身,然后轻声唤我。
他说,来,帮我打一针。
我恐慌极了,说不敢。
他几乎央求我,自己靠着床边,吃力地扭过身体,把针头扎进屁股,说我只要帮他推一下注射器就好。
我现在想起来是特别难过的,只要推一下就好……他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没良心的小孩儿了?指望不上我了,所以才自己费力地安排好一切,只是自己实在没办法推动才喊我帮忙的?
可我那时确实是这样冷漠啊。
自他生病以来,我似乎从没主动关心他,没有觉得应该去探望,应该去慰问。他生病还想着带我去喝从没见过的豆腐脑,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我都不知道去亲切问候一声,问他好点没有啊,问他想吃什么啊,说爷爷你要加油啊,我心疼你啊……
我试图给自己辩解,我还是个小孩儿,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他正在煎熬,不知道他快要死去。我试图谅解自己,我太害怕了,我不敢面对,所以我选择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
算了,过去了……
不行,不能的,我没办法原谅自己,有些事就是不能过去,就是不能算了。忽略最轻松,却最不负责任,这是最让人后悔的不作为。我明明可以,我却选择了充耳不闻。
他向我伸出手,希望我能抓住他,或者他向我投以目光,仅仅希望我能看看他。而我,面对这复杂痛苦的一切,觉得应付不了,真是头爆炸,选择了轻视敷衍,装作毫不知情。生命的终点,他该觉得有多悲凉啊?
那个燥热的夏天,他再也坚持不住了,无声无息地离去。我冲下楼,看见他们动作迅速得已经把他抬到了堂屋草席上。我躲在门后,甚至不敢踏进堂屋一步。远远看着,他瘦的不成样子,肚子深深凹陷下去,肋骨根根分明,就剩一副皮囊包裹着副骨架。我惊恐地直掉眼泪,他躺在那里任人摆布,脸上满是疲惫。
我惊醒一般,我再也没有爷爷了……
一直到葬礼结束,都没有人试图安慰我的难过。他们大概不知道我难过,因为我藏的很好,我也看不出奶奶的难过,爸爸的难过。我们一家人的情感是那么隐晦,不轻易流露,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害怕谁看见我们的泪水。
我后悔死了,我以为逃避就不用直面他的死亡,我以为熬过这一阵子,他自己就从床上爬起来,像往常一样忙着去田里干活。
有的人死去的时候安详满足,就像那句话,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但他不是,他很累,很辛苦,很难过,好像还有最后一丝气他紧紧抿住不愿吐出。
如果我能多陪伴他,安抚他,他会不会走的更安心点?
送葬那天晚上,外公算了一卦,说我不能去,犯冲。我想他是不是生我气了,连最后一程都不让我送?还是他怕我太难过,怕我嚎啕大哭?还是他舍不得我,我一去他不能安心走?
我深知,爷爷他是爱我的,不管我怎样他都一直以我为豪。而我的怯懦冷漠不仅伤了他的心,也让我后悔痛苦,我并不是不在乎他啊。我检讨自己,逃避忽视并不能解决问题,压抑自己并不能得到理解。对那些我爱的人,我要坦诚一点,现实残酷更需要一起面对,不要克制泪水决堤,情感汹涌,因为这正是我爱你的表达。
附一首纪伯伦的诗《我曾经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第一次,当它本可进取时,却故作谦卑;
第二次,当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
第三次,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
第四次,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
第五次,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
第六次,当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第七次,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