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上丹宸(20)水流云散各西东

勤政殿锦衣华服、珠钗环佩委地,星沉痴痴看了半夜,终究不能入眠。

长于深宫、久为少帝,见惯了阳奉阴违、见惯了咄咄逼人,没有谁是他不敢见的,如今对于叶葳蕤,却是想见不敢见。

怕她深邃却清澈的眼神,怕她看穿一切身处险境,又怕她什么都没看穿伤心难过……只是固执地将余温不存的衣饰拥入怀中。

她连那枚龙首绞丝绳结纹佩也没有留,却又将它端端正正放在案上,仿佛生怕他看不到。在她眼里,“环佩系之,无日忘之”一定是世上最滑稽可怕的承诺。

他想要把“无事”笺拿给她看,可扪心自问,便是没有这张字笺的威胁,也终究要走到这一步。一个人最难骗的,从来是自己。

忽地,他又想起了什么,忙叫了林风驰来,即便如此,他还是的弄清楚,这张字笺,怎的到了萧侯手里?”

“臣自认死罪,谢陛下隆恩,让臣死个明白,那日碰见的高手,果然是萧侯下属。”

“连你也追不上的高手?”

“可勉强一试,但为免调虎离山,臣没有勉强。”还得多谢叶后耳力过人,若等臣自己知觉,万事晚矣。”

这一节,若是以往,风驰大抵不会说。身为暗卫,他对一日叶后急转直下的际遇了如指掌,可现在他莫名觉得盛帝会想要、也需要知道。

“她倒耳聪目明……”星沉低声苦笑,看定垂头不语的林风驰。

“罢了,天外天、人外人,不过是常事。暗卫首要之责本就是护卫,不争锋、不恋战是美德。

如今叶后失势,有些人难免起歪心、动邪念,你便往北宸宫去吧,叶后无事,你便无事,其他的,不需多虑。”

“关雎宫这个孩子,人人都放在眼里,却又人人都不放在眼里,连着她萧有贞在内,都盼着别人出手,如今这了局也算不辜负她折腾自己一番。”

“眼下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当口,任她是贵妃还是叶后,是赢家还是输家,都且得偃旗息鼓好大一阵子了,孙昭媛可得抓住机会啊。”

迎仙居中,孙昭媛灯下跟女官一起摆弄棋局,绕不开今日关雎宫演的这场戏。

可巧杨充容过来凑热闹,走到廊子下听得这话,素来口无遮拦的她都不免噤声胆寒——往日看孙昭媛也不过使些不抱太后大腿的小巧,如今才知,宫中之事,她竟如此洞若观火。

“姐姐好雅趣,我就摆弄不了这玩意儿,怪闷人的。”杨锦文有一点好处,从来都不会让自己感到尴尬,说着瞥一眼孙昭媛对面的女官,脸面怪生的。

那女官见她来了,自然低头退下,让出孙昭媛对面的位置给她,杨充容跟谁都熟络,大剌剌坐下,也不管人家是不是专程来的客人。

“妹妹今日怎的有空到我这里?”

孙昭媛这话多少有些奇怪,杨锦文日日到处串着搬弄是非,迎仙居也是常来,怎的今天进门都是质疑。

也就是杨充容自己不以为意,“这几日,宫里出了多少事情,亏你还这么坐得住。”说着便随意摆弄着眼前的棋子,也不怕把人家棋局弄乱。

“不过是这些和那些,高低不与我们相干。

人家再怎么着,还是贵妃,还是北宸宫的主子。说句不中听的话,‘用充容服色’对人家来说是了不得的惩罚,可对咱们来说还觉得恩赐呢!细想想,这每天的日子,岂不成了欢欢喜喜坐牢?”

孙昭媛这话忒刻毒,连杨充容这样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她真是纳罕,如今这鹬蚌相争,她们就算说不上是渔翁,也是白捡了热闹看,怎的她还上了愁?

“姐姐这话未免丧气,若是世上人都这么想,岂不抢着去投井了事?人也只能自己同自己比罢了。”

这就是杨锦文的可爱之处,虽然心眼小、见不得人好,终究没做什么坏事,也活得元气淋漓。

“妹妹莫怪,姐姐也不过是看着前朝后宫这些起伏变化,又想到自己毫无依傍,实在害怕,心里钻了牛角尖才说这些话的,妹妹若是气不过,打我两下子也是使得的。”

“我哪里敢打昭阳宫牌桌上的人呢,该打也是我这张嘴,什么都不懂,还偏爱乱嚼,不知什么时候毁在这上头,还得托姐姐救命呢!”

两人又磨了会子牙,直到五更天去,才各自歇下了。

关雎宫的烛火却彻夜未熄。

即便从一开始便知道这孩子留不住,即便前朝后宫她想要的结果都已经得到了,萧有贞还是觉得委屈。

明明所有的一切顺理成章都是她的,如今却需要费尽心机地筹谋、算计、斗争、牺牲。

今日陆星沉人在关雎宫,但心并不在,人在也不过祖父还在京的关系,他如今也只肯给靖边侯府面子罢了,谁在他眼里呢?

有贞不解,爷爷明明轻而易举就可以让叶葳蕤死的神不知鬼不觉,为什么偏偏要留她一条命。也许连爷爷也不明白,她到底有多怨极、恨极叶葳蕤。

这个打横里杀将出来的名不见经传小角色,夺了她的中宫主位,让她变成这宫里最大的笑话,竟还能得到陆星沉的明里暗里的爱慕回护……她不得不承认,她嫉妒地发狂了。

“荷儿,北宸宫屋子大,殿阁高,充容份例的炭火自然是不够用的,你多嘱咐外头女官,可别苛待了咱们陛下心尖子上的人。”

荷儿自然懂她的意思,雪后天气,北宸宫空荡荡的,雪儿哭诉炭火无端端多起来,却都是矸石,引燃不着,葳蕤倒是不介怀。

“活人还能让死物件逼死么?又没人管咱们,这偏殿、正殿,看哪处顺眼,砍来烧便是了,雕梁画栋,不比炭火名贵?算来也不是咱们吃亏。”

如今宫里上下,也不过是她主仆三人,加上外头洒扫的两个老婆子,不自己支棱起来,莫非坐在房顶上哭,白惹那些小人开心么!

“还是小姐说的是,哭一会儿,想要什么天上就掉下来了?这算得了什么,想想北境那一大家子往西边去是怎么凶险吧!”

霜儿是有志气的,旁人越踩,性子越刚强,最见不得雪儿哭,口里斥责,可也忍不住上前给她擦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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