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2020年的夏季,我正在编辑部整理文件,透过明净的玻璃窗,一位穿着白色运动装的小少年推着一位头发稀疏,满脸沟壑纵横的老人向我们的编辑部走来。
这位老先生是前两天给我打电话约定的。我连忙走出编辑部,迎接这位心目中的贵客。
我小心翼翼地给老人沏上了珍藏版的碧螺春,茶的清香瞬间弥漫了室内的各个角落。老人看到我显得有点小激动。
我把带着芳香的茶水恭恭敬敬地递给鲐背之年的老人,进行了一番寒暄之后,我们言归正传。老人让身边的小少年把推车后面带的礼物摆放在我的桌子上。
我干了多年的编辑,一直没有遇到很好的素材。当老人打电话咨询的时候。我内心激动不已,因为他会给我带来不一样的写作体验。我看着眼前四四方方、玫红色精致的小木盒,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老人的故事。
老人的年岁大了,目光浑浊,刻满泥泞之路的脸上戴了一副老花镜。坐在电动轮椅上。干树枝一样的手在黑色裤子上摩擦着,显得有点拘谨还有点忐忑。
我拿着盒子仔细打量。老人缓缓地说:“这里面是我以前写的保证书。”当老人打开记忆的阀门时,神情淡定下来,他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悠悠地讲述着如烟的往事。
一
在没有解放前,我还是个毛未褪完的小毛孩。祖父是个生意人,售卖各种丝绸布匹。在当时的情况,可以说是家财万贯,良田千顷。父亲受爷爷的耳濡目染,学会了生意经,在当时的小镇上算得上富甲一方。
父亲娶了两房太太。大娘的娘家也是生意人,算得上门当户对。美中不足的是大娘没有生育。我娘是二房,虽然出身不好,但爹喜欢娘对他的体贴和善解人意,给娘的零花钱足以满足我们的日常开销。
娘生了我们姊妹三个,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
由于我是家中长子,生得又白面文静,英俊帅气,娘对我百依百顺。爹对我也是宠爱有加。从我记事起,口袋里的零花钱就没断过,甚至口袋里的钱还没有花完,父亲赚了生意,高兴的他又会拿出一些现大洋来犒赏我。
我拿着这些钱除了买一些零食之外,还会买一些胭脂花粉送给学校的女孩子,这样的目的,一是炫耀家产富裕,也是故意讨女生欢心。那些女生得到我送的礼物,都对我暗自献好。我好像是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十分讨人喜欢。
随着我一年年长大,长到十八岁那年,英俊挺拔的我跟着玩伴来到小镇上的歌厅里。我看着青年男女在花红柳绿的舞池里摇曳生姿,心生荡漾。我看着舞池里曼妙身姿的歌女,陶醉在她们优美动听的歌声里,摇摇欲坠在这滚滚红尘中。
从那以后,我看着那些傻里傻气、素面朝天的女孩,虽不及舞池里女子的妖媚,总想换换口味,试试自己的魅力。
我上学纯属是应酬,想听就听,不想听就趴到桌子上睡觉,呼噜声弄得整个教室里的同学都盯着我笑。先生刚想发威,我的呓语又引来同学们在课桌下偷偷地窃笑。老先生的眼睛气得一鼓一鼓的,想发怒,又怯于我父亲的威严,只好拿着教鞭在黑板上“啪啪啪”地猛敲。
睡梦中被惊醒的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惊叫着问:“打雷了吗?”
我的话又引来伙伴们一阵哄堂大笑。反应过来的我也跟着傻笑两声,无所谓地把两只穿着黑亮皮鞋的脚伸在窄小的课桌上。伙伴们看着我吊儿郎当的样子,伸伸舌头,挤挤眼睛,不敢乱说话。我的行为让老先生很无奈,张张嘴巴,又无声地咽下想要说的话。
坐在我前面的那位女生扭头看我。就是上次父亲从上海给母亲带的雪花膏,被我偷偷送给了她一盒。那可是香气四溢又护肤的佳品。当时的她脸颊绯红,把雪花膏当宝贝似的装在贴身衣兜里。
她用锐利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上课好无聊,特别是文言文课,老先生叽哩哇啦的声音都是我耳里的噪音,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我迫不及待地跑出逼仄的教室,找约好的伙伴去熟悉的歌厅。
我的玩伴大都是家庭富裕之人,是能相提并论的条件。我和那名男同伴到摇曳生姿的歌厅,看着莺歌燕舞的女子,听着甜润动人的歌声。我微闭着双眼,沉浸在这飘飘渺渺的世界里。
正当我陶醉时,一位年芳十七八岁,身穿艳丽旗袍,端着高脚杯的女子摇曳着身姿来到我的身旁,撩起裙摆,露出雪白修长的大腿,给伙伴们抛了一个眉眼,示意男同伴让了座位。男同伴被她的妩媚挑逗得张嘴结舌。女子嘟了嘟红唇,紧挨着我的身旁坐下,对着我嫣然一笑。
我愣愣地看着送到身边的女人,还没有明白过来什么情况,她的纤纤细手端着晶莹的红色液体送到我嘴边,嗲声嗲气地说:“小公子,你是新来的吧。我叫莲花,来,把这杯‘销魂水’干了,以后,我们就是老熟人啦。”
我被她的举动搞得神魂颠倒,茫然失措。这深红色的液体在我眼前晃动,泛着诱人的白光。我迟疑地看着酒杯里晃动的红酒。女子似笑非笑,笑容有一种杀伤力,举起端着酒杯的手,把红色的液体灌进我懵懂的躯体里。这液体顺着我的食管滑进肠胃,麻木着我身上的每一条神经。
这红酒后劲真大,我喝下后,头有点晕,斜靠在沙发上。女子用纤细的手臂勾着我僵硬的脖子,红艳的嘴唇贴着我滚烫的、带着黑茬的脸颊。我青春奔放的身体也亢奋得控制不住自己微微抖动。女子“噗嗤”一声笑了,不顾同伴在场,也不顾他们惊讶的眼神。用她的红唇在我的唇上猛地亲上去。这动作让我始料不及,羞得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女子看着我脸上留下她的红色“印章”,又嗤嗤地笑。我也腆着脸跟着傻笑。
从那以后,只要一下课,我就会叫上男同伴一起去歌厅鬼混,用这种方式打发无聊的时间。因为一回到家里,大娘用严厉的眼神看我,娘不停地督促我看书。我心烦,躲在歌厅里何乐而不为呢?
我爹说是在外面谈生意,鬼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大娘身边无儿无女,每天手拿一串黑珠子在佛前跪拜祈祷之外,每次看到我,那眼神里都似伸出一把刀把我臆想杀死。
家里的氛围不好,我正好给自己找了一个可以躲避烦心事的藏身之处。
只是,我每次走出校门时,总感觉有一双能穿透我身体的眼睛在盯着我,偷窥着我,可当我扭头看时,又没有发现什么。我纳闷地站在大街上暗自思忖:真是见鬼了。
我有时候和男同伴一起去歌厅,去得频繁时,自己也单独去歌厅找那名叫莲花的歌女鬼混。
二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为了不让别人打扰我的兴致,又单独坐着黄包车来到这家歌厅里。莲花扭动着身姿坐在我的怀里,手指缝里夹着一根雪茄,嘴里轻轻地吸了一口,眯着丹凤眼,对着我的脸颊吞云吐雾。弥漫的烟味吸在我的鼻翼里,我瞬间也飘飘然。她也似醉非醉地朝我的嘴上亲吻一口。我顿时失了魂魄似的,浑身酥软在女人香软的怀里。
我的魂魄好像是被莲花牵引,莫名其妙地跟着她来到她的闺阁里。她的闺房不大,除了一间红色纱幔围绕的卧室,卧室的外面设计有一个卧榻。这个卧榻全部用红木家具做成,榻上放了一张精致的小黑桌子。莲花把我引进屋内,朝我魅笑一下,又走进卧室。我以为她去换衣服,就安心坐在榻上,透过窗户缝隙看着外面的风景。她的住处相离歌厅很近,能隐约听到歌厅里热闹的声音。
我倚窗而坐,正在浮想联翩的时候,莲花卧室的门打开了,她换了一件粉色的丝质睡袍,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烟袋锅,小嘴对着铁制的烟嘴深深地吸上一口,又眯着眼陶醉在虚幻的世界里。我惊讶地看着她。莲花稍微停了一下,又睁开迷离的眼睛,缓步走到我身边,坐在傻愣着的我的大腿上。从没有见过这阵势的我,心里“扑通扑通”乱跳。莲花又深吸一口,在我面前虚吹一口气。灰白色的烟雾飘进我笔挺的鼻翼里,搞得我神魂颠倒。她撒娇般把烟嘴放到我嘴边,娇嗔地说:“嗯,吸一口,这玩意儿让你飘飘欲仙,让我们……”
我被她的柔情和魅惑所吸引,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也学着她的姿态深吸一口,感觉浑身酥软,全身陷入虚幻般的梦里。那一次,是我第一次接触鸦片,也把我的处男之身稀里糊涂地献了出去。
在吸食鸦片时的快感和发生肉体时的愉悦让我情难自禁,可做完这些的时候,我又怕家人知道,鬼鬼祟祟地走出莲花的住所。
我初尝禁果,又尝试鸦片带来的美妙,这两者都是一个少男或者少女们很难控制的欲望。欢愉后的我走在大街上都感觉世界是那么大,大到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又感觉世界那么小,小到不想听无聊的课,只想沉浸在这个梦幻般的世界里不出来。
“邵阳,是你?”我正低头走在大街上,迎面碰上了一位清瘦熟悉的身影。
“哦,我刚从同学家回来。”我撒了个谎。
“你这段时间咋没好好上学?”她鹅蛋形的脸,乌黑的头发梳着两条麻花辫,上身天蓝色的校服,黑色的裙子,两腿修长笔直,脚上一双黑色打底的绣花鞋,手里抱着几本书籍在胸前,眨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问。
“我上不上学,关你屁事。”我第一次这么细致地打量她,又觉得她多管闲事,不屑地说。
“是不管我事。我只是回家路过这里,顺便给你提醒一下,学校的课快结束了,我们要拿毕业证书的。”她温声细语地解释。
“结束就结束吧,反正我又不当老师。我爹的产业已经够我享用一辈子了。”我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耐烦地说。
她叹了一口气,说:“是我多管闲事,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不学习可以,可别沾染了不好的东西。”
“切,你咋这么啰嗦,像我娘我大娘一样唠叨。”我不耐烦地说,眼睛狠狠地蔑了她一眼,气哼哼地从她身边走过。
自从我吸食鸦片,上学的时候更加听不进课了。先生的话像是哑语,动作都像是比划来着。我的精神也觉得疲乏不堪,有时候,喉咙里似有只大手在抓挠,让我浑身不自在。
好不容易挨到先生讲完课,我猴急似的跑去找莲花。莲花还在歌厅里陪客人,她毫无顾忌地坐在男人肥大的腿上。那又老又丑的男人伸出长着黑毛的手在莲花的屁股上、大腿上游走。我看后胸中一团火气蹭蹭往头上涌,气愤地走到胖男人身边,抓住男人肥大的爪子,瞪着眼睛对他说:“拿开你的脏手。”
“嘿,你小子还英雄救美呀,难道你不知道她是干啥的?”老男人也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
“哎呀,你不要管了,他是我的老熟人老客户啦!”莲花推开我,瞪了我一眼。
我被他们惹怒了,愤愤地抓着莲花的胳膊向往走。
“吆,这是谁家的公子?还是个小刍,莲花你要好好地伺候着。”身后飘来他们嘻嘻哈哈的笑骂声。
我拽着莲花,不顾他们异样的眼神,把她拉到她的住室,蹭地一下把帘子拉下。室内的光一下子暗淡下来。我逼着莲花问:“你和他们是做啥的?”
“还能做啥,他们是我爹的客户,是我的叔辈们。我能不好好地伺候他们吗?”莲花又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说着,又走到里屋,拿出一块黑色的东西,揉碎了,塞进烟袋锅里,拿起火柴盒,抽出一支,擦地一声,红色的火苗,在圆圆的烟锅里引燃,看到冒出青烟,放在嘴上吸了一口,又塞进半信半疑的我嘴里。
本来对莲花猜疑的我,嘴里一吸到烟,就被罂粟的神奇作用忘记爹娘的教导以及一切。
我吸食着使人醉意朦胧的烟土,沉醉在莲花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
自从我染上鸦片后,听课的次数越来越少。父亲不知道我在外面做了什么,只知道我按时去学校。而我却在娘望着我上学去的路上又拐去找莲花逍遥。直至我染上大烟瘾后,容易犯困,哈气连天,无精打采的样子引来娘的发问:“你这是咋啦?”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熬夜学习所致的”。
不知详情的娘还为我学习用功而自豪。
我对娘撒谎,不但没有羞愧之心,还为自己的瞒天过海而得意。可我烟瘾上来后浑身难受,身体犹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吞噬我的身体,被啃得骨头又痛又痒。我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当我再次去找莲花时,她曾经温柔的笑脸一改往日的妩媚,变得狰狞不堪,瞪着红彤彤的眼睛,恶狠狠地说:“你给我拿钱买烟(鸦片)呀,你断了我的生意,把我的那些客户都赶跑了,我哪来钱去买这些东西来喂食你?你连我的财路都给断了,我还想找你算账呢。”
三
我的烟瘾上来时,身体似有无数只猫爪子在挠抓,难受得我真想撞墙,无力地瘫在地上,想伸手去拉莲花。
莲花以往的温柔都消失殆尽,变得面目可憎,蹲在我的面前,咬着牙,从嘴里一字一句地蹦出:“想抽是吧,你爹不是有钱吗?你可以向你爹要啊!如果你不要,我就得干我的老本行了。要不然,谁来养活咱两个?何况,干老本行挣的钱也只能养活我自己。你还是回去找你那有钱的爹吧。”莲花说着,扭头回她的卧室,门从里面反锁着,自己在卧室里吸着大烟销魂。
我难受地爬着来到莲花的房门口,哀求她:“让我抽一口,让我抽一口,等我好了,再去找爹。”
莲花听闻我的哀求,慢腾腾地打开房门。此时的她阴沉的脸颊又堆起了笑容,单腿跪在我面前,我看到长长的冒着热气的烟锅,伸手夺过来,急忙塞进嘴里。
自此,我的烟瘾越来越大,没钱就问娘要,娘没有就找爹要,谎称是买书籍,再就是救济穷苦的同学。要的次数多了,娘产生了怀疑。
我的烟瘾犯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有一天,我的烟瘾控制不住了,不到讲完课的时间,就偷偷地跑回家问娘要大洋。娘看看还没有回来的弟弟妹妹,板着脸问:“你弟弟妹妹还没回来,你咋提前回来了,是不是逃课了?”
“邵阳,你要钱干啥?”娘正审问我时,爹的脚也刚好踏进屋里,也质问我。
“我,我,我买……阿嚏,阿嚏。”我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啥好,这时,我的烟瘾袭来,症状不受控制。爹看着通红眼睛的我说:“你,你是不是染上……”
爹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难受得浑身抽搐,瘫倒在地板上抱着头打滚。爹看着我如此怪状,气得捶胸顿足,愤恨地说:“真是混账东西,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邵家出了你这个孽种。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要毁在你的手里。”
“话也不能说得这么早,邵阳知错就改不就是了。”娘知道我错了,可又不想让他们数落我,替我解围。
“说得轻巧,这染上鸦片的人,有几个人能断得了?恐怕把家底送上也不够。”大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父亲的身后,疾言厉色地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而我浑身又痛又痒,蜷缩着身子。娘看我可怜兮兮的神情,心疼地祈求父亲:“邵东,你看儿子这情况咋办?”
大娘狠狠地剜了一眼父亲,说:“看你管教的好儿子,真是邵家的耻辱。”
大娘说着,气哼哼地走出去了,留下爹和娘看着我痛苦难受的状况。
“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儿子,你等着,我给你拿钱去。”娘不忍心看着我难受,扭头准备去卧室拿钱。
“站住,你这是在害儿子。”爹一脸愤怒,伸手拦住了娘的去路。
“可这咋办呢?你忍心看着?”娘用祈求的眼光看着爹。
“哥哥这是咋啦?”弟弟和妹妹放学一起走进屋,看着我畏畏缩缩,眼神游离的模样问。
“你们都进屋学习去,不要出来,你哥这是犯精神病了,我们正要想办法医治他。”爹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撒了个谎。
弟弟和妹妹不舍地看着我,被爹用双手推着赶进屋里学习。而我被父亲拽住脖子里的衣领揪到他的书房。他眼里冒火般瞪着我,说:“你作为邵家的大儿子,想着让你给弟弟和妹妹做个样儿,没想到你染上烟土而陷入泥潭。你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从今天开始,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戒大烟。”
“爹,我……受不了了……求求你给我一点钱,只这一次……”我实在是受不了了,眼珠像是兔子的眼睛一样通红,没有精神,更没有力气,抓住父亲的胳膊苦苦哀求。
爹气得反手抓住我的肩膀,大声叫喊娘拿绳子捆绑我。
娘拿着绳子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蜷缩着身子抽搐,她眼里闪着泪花没动。
“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动手。”爹看着只顾抹泪的娘,他一把夺过娘手里的麻绳,胡乱地往我的身上缠绕。
不一会儿,爹就把指头粗的麻绳在我身上缠绕了几圈。我无助地躺在地上打滚,嘴里不断地发出凄惨的怪叫声。爹看看我,眼里闪出一丝不忍,又皱皱眉头,毅然决然地走出了捆绑我的房门。
爹有许多事务在身,他不可能待在身边监督着我。再说,他看着我就心烦,气呼呼地又反身坐上黄包车出去了。
大烟瘾上来的我蜷缩在地上的角落里哀嚎。爹前脚刚走,不放心的娘偷偷过来看我。当她推开房门的时候,以前精神饱满,帅气、干净的我完全变了一个人,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头发被跐得像炸毛的鸡,款式新颖的衣服也被跐得皱皱巴巴,活脱脱一个叫花子模样。
“娘,你快把绳子给我解开,我受不了了。”我看到娘像是看到救星,祈求娘放了我。
“儿呀,娘不能,也不敢呀!你也知道你爹的脾气,你就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娘脸上显出为难。
我看娘不答应我的要求,浑身哆嗦的我没有耐心,颤栗着身子就往娘身后的墙上撞去。
娘看到我的惨状,及时拦住了我的行为。我的状态弄得她泪眼婆娑,还是忍不住当娘的心,颤抖着手解开我的绳子,苦苦劝慰:“儿子,这是最后一次,行吗?最后一次。”
还没有等到娘把绳索完全去掉,我着急地说:“好,好,都听娘的,娘,你快去拿钱。”
我催促娘拿钱的功夫,赶紧站起身,强忍着不适,简单整理了一下衣服。娘迟疑地把钱递过来,又不舍地缩回去。我伸手一把把大洋夺过来,飞快地跑出家门。
四
1949年,正在我烟瘾频繁发作时,新中国成立了。
成立后的新中国开始大力整顿,没收了地主阶级的违法资产。我爹的行业因为我也受到了严重影响,家庭经济陷入困顿。
没有大量的现金收入,一度让家庭陷入举步维艰的地步。吃斋念福的大娘看到我的浪荡不羁样儿,指责父亲:“看看你的好儿子,都成啥样了?真是太缺乏管教,不成器的东西。这家里马上就要无米下锅了。邵华要娶亲,邵兰也要嫁人,家里有个抽大烟的哥哥,这说出去真是丢人现眼。”
我娘听到大娘对我的评价,想辩解,可我的实际情况真是让她抬不起头来,张张嘴巴,又低头开始抹眼泪。
家里宽大的房子变卖了,我们搬到了一处狭窄逼仄的胡同里。
没有经济来源的家庭十分拮据。好不容易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季。
到了1950年的春天。国务院根据总理指示,颁发了《关于严谨鸦片烟毒的通令》,规定了禁毒工作的方针政策和基本任务,得到全国人民的拥护,人民展开了一场禁烟禁毒的斗争。
国家颁布禁烟禁毒的消息传到家里。爹坐在破旧的桌子前沉思,弟弟和妹妹提议让我去戒毒所。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看看家人那果断的眼神,也同意这个决策。
时间匆匆,在我去戒毒所的前一天傍晚,夕阳如血一样照在我身上,我无聊地在街上闲逛,心里毫无头绪。
“邵阳。”正在我怅然若失地低头走路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是你?”我猛然抬头,看到那张熟悉而红润的脸颊,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无数个小星星,正痴痴地看着我。
“你的事,我知道一些,可惜了。这么好的年华,却被这些东西给染坏了。”女子惋惜地说。
“我,我现在也后悔。我也尝试过戒掉烟瘾,可身体里好像是无数只虫子在撕咬我,我实在是坚持不住。我明天就要去戒毒所了。”因为长期吸食鸦片,我的身材十分消瘦,精神也很沮丧,悔恨地解释。
“你去吧,一定要坚持住,我支持你。”女子目光柔和,一点也没有嫌弃我这个特殊的身份。
我听到她的话语,似乎给我注入了新的力量。我突然觉得她很美,仿佛看到一位仙气飘飘的女子在我面前,我走上前,弱弱地问:“你愿意等我吗?”
女子眼睛充满柔光,淡定地朝我点点头,小声说:“只要你能戒掉烟瘾,改邪归正。我们可以试着交往,记住我的名字:李青云。”
女子说完,莞尔一笑,扭头跑了。
我看着她飘飘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悸动,也暗下决定:一定要戒掉大烟。
五
第二天早上,我被爹和弟弟一起送进国家设定的戒毒所。在戒毒所的那些日子里,正常人是无法体会一个人的烟瘾上来时有多难受,有多痛苦?烟瘾犯时,会控制不住地哆嗦,抽搐,在钢丝床上躺着的我翻滚在地上蜷缩着身子。那种滋味让你多狼狈就有多狼狈,真是非人的折磨,如果眼前有一条河,我会奋不顾身地选择跳进去,跳进去就解脱了。
有无数个夜晚,一次次的痛苦和煎熬难耐时,头疼得真想撞在墙上一死了之,想想有父亲以及弟弟妹妹的支持,还有娘那期期艾艾的眼神。忍住,忍住。我好像是又听到大娘对我恶意的评价,我不能放弃。
挺住,挺住。
在戒毒所的那些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经过三个月的控制和调理,我的烟瘾基本上得到遏制,不再对鸦片抱有幻想。又观察了两个月,戒毒中心的管理人员通过对我的观察和检测,同意了我的出院。
我从戒毒所大门走出时,蓝天白云在我头上漂浮,小鸟叽叽喳喳地在眼前飞过。我呼吸着自由而新鲜的空气,长舒一口气。
“邵阳,我们在这儿。”大门远处的一侧,爹,娘,还有我的弟弟妹妹深情地望着我。我大步走上前,父亲给我一个拥抱,母亲含着喜悦的泪花看着我,我又转身抱着娘柔弱的肩膀。
这时候,我才发现曾经伟岸的父亲腰身不再挺拔,娘的头发也是黑白分明。妹妹头上带着白色的小花,弟弟笑容牵强,小声说:“哥,走,我们回家去。”
“大娘呢?”我没有看见大娘的身影,诧异地问。
“你大娘她,她走了,得了疟疾,走得急,没有告诉你。”爹低头哀叹道。
以前,我挺讨厌大娘的,讨厌她的死板教条;讨厌她在我娘面前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可我听说她突然离世的消息,心里还是一份震惊,一份思念,毕竟,她是看着我长大的前辈。爹不在家时,有许多事情是大娘在支撑,对我的话也是出于好意,想起这些,我的眼里不由得一片模糊。
我在爹娘以及弟弟妹妹的簇拥下回到家里,看着曾经的大房子因为我而换成狭隘逼仄的房子时,我的内心充满了愧疚。
戒掉烟瘾的我心理轻松了许多,身体感觉清清爽爽,只是没有了生意的父亲要靠劳动去挣钱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弟弟妹妹都长成大人了,他们也需要自己的空间和需求,特别是弟弟,他即将结束学业,在学校偷偷谈了一个女朋友。妹妹上学还需要钱来支撑。
刚结束戒毒的我无事可干,从没有参加过劳动的我因为吸食鸦片而导致身体非常羸弱。父亲推荐我去外面找个活来锻炼,可我没有文化知识,又没有劳动能力的我能干什么?我在家里修养了一个礼拜,父亲就催促我,娘也提议让我去外面找找看。
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家人的催促下来到集市上找门路,正悠闲地走在大街上东张西望。
“邵阳,你啥时候出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背后发出。
我扭头一看,眼前是一个身材精瘦,眼神空洞,穿着花里胡哨的女子在我眼前,我惊讶地差点没有认出来,喃喃地叫了一声:“莲花,是你?”
“怎么,多日不见是不是把我忘了?”莲花扭动一下紧贴腰身的花布肢体,撒娇地说。
“怎么会忘了,是你,把我害惨了。”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几个字。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也曾经相爱过,曾经……这里人多嘴杂,走,我们去一处僻静的地方叙叙旧。”莲花看看周围的环境,给我使了一下眼色,摆手示意我跟着她去一个偏僻的地方谈话。
我迟疑地站着没动,身旁的人来来往往,有好奇的人盯着我们看稀奇。
莲花看我没动,又扭身走过来,抬起青筋凸起的双手挽着我的胳膊走向一处偏僻的胡同。我怕外人说闲话,又赶紧把胳膊抽出来,刚走到胡同口。她嗔怪道:“吆,这才多少日子,就据我之千里啦,你忘了我们曾经缠绵的日子啦?”
她说着,眼睛瞥了我一眼,从怀里掏出一根小指粗细的自制烟卷,毫不顾忌地在我面前点燃。我愣愣地瞪着她,她深吸一口,靠近我的身子,嘴里的香烟味荡漾着朝我扑来,这熟悉的味道使我浑身颤了一下,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她又轻轻地靠近我弱不禁风的身子,娇嗔道:“虽然你没有情谊,可我是个痴情女子,还日夜想着你呢。”
她说着,故意把她的胸衣解开,露出白嫩又骨感的胸部。我向墙根退着,想撒腿跑,可那熟悉的味道使我的腿软绵绵的,身体里沉睡的“虫子”又被这口气息勾引,致使我挪不动身体。她又深吸一口,云雾缭绕的烟气又朝我铺天盖地袭来。我没了骨气,浑身颤栗着扑到她身上,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烟又大口地吸起来。莲花看着我似饿狼一样的情景,冷笑一声:“这就对了吗,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邵阳,你咋又……”当我的身体舒展,沉浸在虚幻时,不知道什么时候,青云站在我身后。
“你,你怎会在这儿?”我惊讶地看着她。她清秀俊美的脸庞上,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茫然无措。
“我,我来看舅舅。”她凄然地回答。
“吆,这是你的老情人吗?是她在我之前,还是我在她前面?”莲花故意挽着我的胳膊,把头歪在我怀里。
青云看到这场景,圆圆的眼睛瞄了我一眼,转身匆匆地走进胡同深处,一拐弯不见了纤瘦的身影。
我望着她落寞的背影,知道是我伤了她的心,迅速把莲花从我怀里推开,紧走几步,想追上她。莲花却拽着我的胳膊酸酸地说:“人家不想理你,谁会喜欢一个‘瘾君子’。”
瘾君子,瘾君子,谁会喜欢一个瘾君子?这句话重重地敲打着我。我看着青云走后,心里没着没落,失魂落魄的我又鬼迷心窍地跟着莲花走了。
六
短短数日,我戒掉的烟瘾没有禁住诱惑,又拿起了含着吗啡的香烟。
当我又打着哈气,红着眼睛回到家时,多日不见的父亲看到我的情形气得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栽倒我面前。我看他的神情不对,连忙扶着他喊“娘,娘。”
娘听到我的叫喊,匆忙从厨房里跑出来,看到晕倒的父亲问:“咋啦?”
“兔崽子,我真是作孽啊,老天要这样惩罚我。”爹睁开眼睛,看着颓废的我,火急攻心的他“噗”地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液,那鲜血在地上四溅,好像是繁星点点。
“他爹,他爹。”娘苦苦地叫喊着父亲。
爹用手指着我,声音颤栗:“苦苦耗尽的……功夫,又白搭了。你真是要把邵家的……颜面丢尽呀!”
父亲说出此话,眼一瞪,腿一抻,手无力地垂在我的臂膀上。
“爹,儿子知错了,儿子知错了。”任我怎么喊叫父亲,父亲毫无回应,只是眼睛瞪得鼓鼓的。
“老天爷呀,这还叫人活不活了?”娘开始嚎啕大哭。
我抱着爹的躯体,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上班回来的弟弟看到爹临死时的凄惨,愤怒地瞪着我,咆哮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爹是被你活活气死的,家是因为你败落的,我恨你,我恨你……”
弟弟像是疯了一样,对着坐在地上的我一顿狂殴。我抱着爹软绵绵的身躯一动不动,任弟弟发泄心中的怒气。
是我,都是我,是我不该染上万人恨的东西;是我没有骨气,活活气死了爹;是我……
妹妹听说威严的父亲突然走了,心急火燎的她从学校赶回来,看着爹死不瞑目的眼睛,颤抖着纤细的右手去闭阖。可妹妹帮他闭上,他又忽地睁开眼睛,吓得我们都不敢作声。
我知道,爹是因我而死,还需要我去解决。我像是一具木头人一样对着爹的遗体郑重地说:“爹,我对不起您老人家。我是个罪人,我会好好地照顾娘和弟弟妹妹。”
我说着,缓慢地伸出右手去闭阖父亲的双眼,可是,结果还是如故。我看着父亲苦苦瞪着的眼睛,猛地朝父亲跪下身子,举起右手,发誓般说:“爹,儿子一定痛改前非,戒掉毒瘾,重新做人。”
当我放下手,轻轻地阖上父亲的眼睛,这次,父亲终于闭上了苍老的双眼。
由于空间狭窄,爹的遗体就摆设在我们住室的客厅正中间。灵堂前的香支升起袅袅白烟,燃烧的蜡烛流出白色的液体,好像是爹滴落的眼泪。
烟瘾又犯的我痛苦得眼泪鼻涕顺着脸颊滑落,身上的汗液也从脊背汩汩冒出,难受得我像一条狗一样哆哆嗦嗦地打颤。
娘苍老的双眼不忍直视我的惨状,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弟弟跪在父亲另一侧的遗体旁边,当有人来悼念父亲时,我勉强装作正常人。可我明明听到:“就是他,是他这个儿子因为染上鸦片而活活气死他爹的。”
我听着他们的声声议论,犹如尖刀剜在我的身上。
当时的我像一具空壳,目光呆滞,低着头,傻傻地跪着的时候,灵堂里走进来一个纤细的身影。这个清秀委婉的女人朝着父亲的灵柩拜了又拜,又对着僵尸一样的我看了看,声音很小,小如蚊蝇:“你好自为之吧。”
我抬起迷茫的眼神,望着她飘去的身影,我想抓住她,可我又有何脸面,又有啥资格去让一个文弱的女子陪着我受罪?是我,是我辜负了她,我对不起她。
送走了爹,娘的精神状态大不如前,除了给我做点饭,吃得也很少,每天跪在神像面前双手合十,低声悼念。
新中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可我呢?弟弟因为生我的气,搬出去住了。妹妹在学校也很少回来,既是回来,也对我不理不睬,好像是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我知道,自己的罪孽太重,怨不得别人。
断了经济来源的生活是十分拮据的,当我的烟瘾犯时,痛苦地扭曲着身子在地上打滚,好像是无数只鹰爪子在挖我的心,直到把我的心我的肺都挠出鲜血淋淋,我像是一只匍匐的蚯蚓在地上拱着。母亲对着爹的遗像低头悼念。我知道,不是娘不疼我,是对我恨铁不成钢呀!
刚开始烟瘾犯的次数很频繁,每天不间断,也不分啥时候。有一次,我难受得快要坚持不住了,痛苦得真想一头撞死来结束这不堪一击的生命。可我看看被生活熬得满头白发的娘。我不能。当我无助地把头靠在墙角时,娘跪着的身子缓缓站起,默默地走到我身旁,小声咕哝:“自己看着办吧,家里留不住你了。”
我听着娘的话语,尽力摆正身子,看着娘苍老的脸颊,咬了咬牙,镇静地说:“娘,是儿子给您丢脸了。我是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我这次一定要戒毒成功,如若再犯,让天打雷劈,暴尸街头。”
“儿呀,别说这么毒。”欲走的娘又转身抱着我痛哭失声。
七
成立后的新中国一片欣欣然的景象。全国各地都在大力搞生产。
我又经过几个月的痛苦挣扎,烟瘾基本控制。我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望着蔚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彩,对着嬉笑打闹的孩子充满爱怜。虽然我是苟且之身,可我也想改变,也想做一个正常人。
我去寻找青云,经过多方打听,七拐八转地找到她的家门,可走出来的是一位蹒跚老妪。她颤巍巍地说:“青云嫁人了,是他哥哥保的媒。”
“老人家,您能告诉我她嫁到哪里吗?”老人用迟疑的眼神看了我一下,叹气道:“不能,已经有丈夫的女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和外界的男人勾搭。再说,谁知道你是啥人呢?万一碰上不三不四的人,那就麻烦了。”
我看到老人一脸韫色,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只好和老人道别了。
没有了父亲的支撑,娘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她除了需要做饭买菜,很少外出,买的菜也是捡最便宜的,有时候,捡一些烂菜叶子回来做。我看着娘日渐衰老而佝偻的身躯,眼睛禁不住泪水盈眶,我内心发誓:去找一份活干,靠劳动改造挣钱给娘养老。
一个晴朗的早晨,我早早地吃了娘熬制的玉米粥,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准备出去找工作。当我徒步在附近的工厂、饭店等招收地方询问时,有人看着我单薄的身子直接摇头,还有一个认出我来的人说:“那不是吸大烟气死他爹的人吗?”
我好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对象,他们看见我不是直接关门,就是嘴里骂出一句:“滚,我们这里不收大烟鬼。”
他们的话像是一把利剑狠狠地扎在我的身上我的心上。我灰头土脸地走过一家又一家门前及工厂的门口。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还没有找到一家肯接受我的地方,口袋里没有钱的️我又饥又渴又浑身无力。我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家喧闹的饭店门口。这家饭店挂着“双喜楼”招牌,紧挨着饭店的就是一家私人旅馆。我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的人们一边划拳,一边叨着香喷喷的饭菜,我真想进去抓一把饭菜塞进干瘪的肚里,想想不能,我要忍着。我累坏了,无力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老李你慢走吆,欢迎下次再来。”从旅店走出来一对男女,传来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我猛地抬起头。
“放心吧,忘不了你的好。”那男人也说着肉麻的话,又顺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女人故意推推搡搡地扭捏着纤瘦的腰身。
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又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当男人走后,女人扭头时,看到了面红耳赤的我。
“邵阳?”女人问。
我低头不语。她冷笑一声,说:“咋啦,不想见我?吆,挺有志气吗,有骨气咋没戒掉烟瘾呢?”
我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咬着牙说:“都是被你所‘赐’,我这辈子都不会饶恕你。”
她慢悠悠地掏出一根灰黑色烟卷,递到我跟前。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猛地推开她拿着香烟的手,烟支被推落在地上,滚出几步远。她又走过去拾起,拿着香烟故意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不为所动。她看我无动于衷,又掏出一根在我面前燃起,悠悠地在嘴里吸上一口,又缓缓地吐出一圈黑色的烟雾。这股烟气朝坐着不动的我消瘦的脸颊扑来。虽然这烟雾让人飘飘然,我镇静地朝她冷笑一声:“你这招不灵了,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哪怕是我饿死街头也不会再跟你走。”
说实话,这烟的香气太诱人,让人忍不住地打颤,似乎是一把无形的大手在撕扯我的身体,但我内心发誓:誓死不再沾染鸦片。
莲花看着我浑身难受劲,哈哈笑出诡异的声音,说:“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哼,多久?你等到我死吧。”我也爽快地大声回复。
我踉踉跄跄地摸着黑回到家里时,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星星在无垠的太空中眨着眼睛,月亮像是被人咬了一口的大饼挂在树梢上。
八
第二天,我还没有起床,就听到咣咣当当的切菜声。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起床穿衣洗漱,还没有准备好,娘已经把饭菜端到脱落漆面的小桌子上。我小声叫了一声:“娘,你辛苦了。”
娘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像什么堵塞一样发出颤音:“吃饭吧。”
我知道,我不能再多说什么,只有做出一番成绩才能慰藉娘受伤的心。
我含着泪花,匆忙扒拉一下稀粥和饭菜,把嘴上的饭渣一抹拉,拽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对娘信誓旦旦地说:“娘,我今天再去找找看。”
“嗯。”娘没说话,只轻轻地点头收拾碗筷。
我走出家门,快步走进人流。我要快点找到活计来赡养辛苦哺育我的娘亲,不能再让她老人家失望了。
我几乎是挨家挨户地找工厂,缺乏劳动锻炼的我细胳膊细腿,人家一看我风飘一样的体型就连忙摆手。我只好腆着笑脸求情。可人家不认识我,平静地说:“走吧,我们这里不是收容所。”
我又无奈地一边走,一边询问,摸索着来到一家小型推车厂。我刚踏进厂院,一个花白胡须,两鬓斑白,穿着一身灰色制服的老者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没有开腔说话,他就一眼认出了我:“这不是邵东家的大儿子吗?”
我惊讶地看着老人点点头,诧异地问:“您是?”
他微微一笑,说:“你爹在世时,我们是朋友。你小时候,我经常去你家,可能你小,不记得我。后来,改行做这个要饭的营生,去你家的次数少了。后来,又去和你爹叙旧的时候,只看到你从家里匆忙往外跑,你没有注意到我。”
“大伯,您还认得我,你能给我找个活干嘛?”我用热切的眼神望着大伯。
“这个……”
大伯低头思虑。
我急切地看着他。他用手挠了挠斑白的头发,好像是很为难。
我走上前,恳求道:“大伯,请你帮帮我,如果你对我有啥要求?请你尽管说。”
“孩子,你的事……”
我愕然,明白了大伯的意思,低头沉默片刻,忽又抬起瘦弱的脸颊说:“大伯,我知道错了,做出让你们寒心的事儿。我恳求您给我一次改造的机会吧,无论多苦多累,我都愿意干。”我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拉着他粗糙的大手求情。
大伯看到我的情况,一边拉我一边说:“快起来,快起来。这是为难我呀,我们小本生意,也……也怕你再……我可没法给你娘交代呀。”
“大伯,求求您,我已经找了好多天的活计,没有经济来源,我拿什么养我娘?我对不起我娘,更对不起死去的爹呀!”我说着说着,晶莹的泪珠顺着干瘦的脸颊滚落。
大伯看我这情形,说:“既然说到这份上,我就破例收下你。不过……你得写下保证,保证不再沾染鸦片,我要给你娘,给你爹,也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听到大伯答应了请求,激动地说:“谢谢大伯,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给我一份活干就行。”
大伯听到我肯定的答复,拉着我走进他狭小的办公室,从色泽斑驳的办公桌里拿出一张乳白色的信纸,摸摸自己上衣的口袋,没有找到钢笔,看到桌子上的笔墨纸砚,伸手拿起又粗又长又黑的毛笔递给了我,又从抽屉里找出一块儿洁白的粗布片子铺在桌子上。
我沉思片刻,脑子里像是过电影一样想起自己陷入毒瘾的前因后果,主要还是自己的意志不坚定,才会屡次三番犯这个错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所有的一切后果都是自己酿成大错。我想到这里,拿起笔墨快速写下拙劣的字迹。写到最后,我看着墨迹未干的字体,又伸手把右手食指咬破,鲜红的血液浸出,我“啪”地一下按在落款的名字上,名字上方像盖了一枚小小的火炬。
从此以后,我跟着大伯做了一名不起眼的小推工。
九
“太爷爷,我怎么从来没有听您说过这些事情?”正在老先生回忆时,身后的重孙子眨着黑溜溜的眼睛问。
老人慈祥地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以前,我认为是自己的奇耻大辱,不能公布与人。现在,我已经是土埋头顶的人了,对以往的事情早已释怀。再说,经过世事沧桑,我也活明白了。我现在拿出来,是想告诉你们,要引以为戒,劝告世人要堂堂正正做人,明明白白做事。”
“老先生,我明白你的用意了。那您以后……没有再犯过错吧?”我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
“我经历几番波折,下定决心要改邪归正,脱胎换骨。那次大伯收留了我,让我有了一份养活自己的事业。虽然又苦又累,可我过得很充实,这份工作不但养活了我自己,更重要的是让我有了自信,直到有一天的再次遇见。
那天清晨,我正忙着推车去外面送木炭,在一家包子铺的门口碰到了一位身穿灰布上衣,黑色裤子的纤细身影,当她拉着一个小男孩扭转身体时,我竟然愣住了,这不是我日思夜念的女人吗?我激动地脱口而出:
“青云。”
“邵阳。”女人也惊讶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所措。她眼里的一汪清水无声地滑落。
我连忙放下手里的推车,走上前去。她猛地扑倒我怀里,我们相拥而泣。
是那次,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在孩子两岁的时候遇到塌方事故走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吃了很多苦,知道自己带着孩子嫁人是个累赘,不敢对我有多余的想法。我们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之后,她就带着孩子离开了。忽然明白过来的我又跑去追赶,追赶我心心念念的人,用真情和忏悔换回了她的接纳,我们再没有分离过。 从那以后,我认认真真做事,好好服侍我的娘亲,和弟弟妹妹的关系也恢复如初。我和青云结合后,又自己艰苦创业,继承父亲的意志,生意越做越大,到如今全国的几十家连锁店。我终于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儿子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
“太爷爷,那位叫莲花的奶奶怎么样了?我……我是不是您的亲孙子?”小少年弱弱地问了一句。
我知道老人的深明大义,怕影响他的心情,忙说:“老人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您知错就改,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呀!”
此时的老人呵呵一笑,说:“听说莲花由于吸食鸦片时间过长,男女关系混乱,导致流产多次,腿部又被掉落的房梁砸伤而无法愈合伤口,失血而亡。你们虽然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么多年了,我早已经把你们视作是自己亲生的。”
老人坦然地说着,打开了那个精致的盒子,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那块儿发黄的,带着忏悔的保证书:
在解放前,由于我年少无知,不懂鸦片的危害,染上了大烟,致使家人众叛亲离,父亲身亡,母亲遭受疾苦。我后悔自己不懂法律,意志不坚定,导致家族事业颓败,家人遭受冻饿之苦。从此以后,我一定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以此为证,如若再犯,天打雷劈。
姓名:邵阳
1951年四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