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去的路上,深夜的天空清透澄澈,大大小小的星子争先恐后地闪烁着粲然的光芒。寒风吹在脸上,带着凛冽的锋利,刺得脸颊生疼。刁钻的寒风从我的袖筒衣领处钻进去,吹了个透心凉。全身周围被寒冷包围,真的是冷啊。
高高低低的乔木在星光下,黝黑默然。全世界默然,我亦当歌!我大声唱着歌,也不分什么歌,胡乱地唱着。一边唱,一边向家里奔去。
我抱着书包,那里的两个馒头奇异地散发着诱人的温热。我紧紧地把它们抱在怀里,这微薄的热意给了我飞奔的力量,让我毫无畏惧地向前飞奔。
下了几天冬雨的泥路被机动车压出深深浅浅的辙痕。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小心就会跌入深深的车辙沟里,摔个全身泥。等我摸到村口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脚上的棉鞋被泥土裹覆,看不到原来的样子和颜色。
回到家里,已经是十一点多,我把身::o上的衣服棉鞋脱掉扔在地上,钻进厚厚的被窝里。过了许久,厚厚的被子下我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全身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望着漆黑的房间,我很茫然,不知道明天早上在老师面前怎么说,能拖多久,又去哪里去找八百块钱呢?我的上学路,我的大学梦,我要给姥姥挣很多很多钱的梦,就这样夭折了吗?我也要去外面打工吗?去哪里打工比较挣钱呢?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嘹亮的鸡叫在窗外响起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昨天回来得太晚,竟然忘记了喂鸡。
我快速地起床洗漱后,把鸡群赶到屋后的鸡圈里,坐在灶台前开始给自己做早饭。把昨天买的馒头放到锅里,两把柴火片刻的工夫就好了。灶火熄灭了,我仍然没有想到什么办法去学校应付老师。想着班主任面对拖欠学费的学生不耐的脸色刻薄的话语,我对上学也畏惧了起来。
草草地喝着开水吃着馒头,背上书包往外走的时候,我的心里仍然迷茫。天边微亮的晨曦也没有带来好心情。
早上的路上结了薄薄一层冰,跑起来不会有泥巴沾鞋的苦恼。我慢慢跑了起来,等到了集上,身上已经有热乎乎的暖意,脸颊也热了起来。
上课还早,我本想着去看看姥姥,可是双脚却是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向街东拐去。远远地看到牛福来饭店的店门已经打开,那个微胖的妇人正在扫地。
好像有感应一样,她抬起头向我看过来,又走过来看我。我局促地低头不敢看她,想了一下又抬头看她。
她脸上有复杂的神情,我看不懂是欢喜,担心,嫌弃还是全都有,她张了张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璀璐。我是东边崔庄的。我是我姥姥从街上捡来的。”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把一切都说出来,看看她是否有一点点的心疼。
“我知道,是崔庄。都这么大了,妮儿都这么大了。”她嘴巴里絮絮地念叨着,抬起头想上来摸摸我的头。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手。
她举着手尴尬了一瞬,又讪讪地放下手说:“你看,我手还没有洗咧,脏,脏。”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身上擦了几下。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低着头不知道还怎么说。
“那,那个,那个,我能求你点事儿吗?”我张了张嘴巴,挣扎了半天,还是决定把难处说出来,看看她有没有办法。
实在是,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了。
“你说你说,是不是饿了,我去看看饭做好了没有?”
她以为我想吃饭,赶忙领着我向店里走。
“不,不是,不是的。我吃过了。是......是......是我想跟你借点钱。”
“借钱?咋了?你缺钱?”
“学校里要交八百块钱学杂费,我......没有钱。今天老师要交齐,我实在是没钱了......”
“八百块?咋这么多?我,我……”
看到她好像为难的样子,我的心凉了。
“燕子妈,扫个地咋这么磨叽呢,还不回来吃饭!“随着声音响起,我亲爸,一个一米七几,背部微微前倾的男人走了过来。
“哎,这不是昨晚上那个买馒头的那个妮儿吗?你吃过饭了吗?再吃点吧。”
“她,她不是,哎,我咋跟你说嘞。”我妈妈焦灼地跺了一下脚,对我说:“璀璐啊,你先去上学,晌午放学的时候来我这里,到时候我再给你行不?现在一时不趁手,我去找找。”
我嗯了一声,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向学校飞奔而去。
一上午的课,我听得心烦意乱,不知道老师讲了些什么。心里胡乱猜测着,我亲妈看起来人很好,亲爸待人也很亲切,今天应该是能交上这些钱吧。
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向教室外奔去。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面,他们第一次面对我,是不是会抱着痛哭一场?会不会紧紧地抱着我不肯松?是不是像许多离别已久的爸爸妈妈一样,想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
——璀璐,你不能贪心哦,只要八百块钱就好了。等我有空了,要到爸爸妈妈店里给他们帮忙。听说哥哥姐姐都在外面读书工作,家里就他们忙乎,肯定很累,我得帮他们多分担些……
等我到牛福来店门口的时候,饭店门口车子不少,热乎乎的白气从烟囱和窗口冒出来,一片欢腾的热闹。
我怯怯地走进店里,妈妈正在高声说笑着招呼客人,看到我来了,怔了一下,就招手让我到后面去。我顺着她的手势到了后面,爸爸正在炒菜。
高高的炉灶上火呼呼地向上翻腾,又被黑色的铁锅压着向边上翻去。爸爸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拿着锅柄,动作大开大合地来回翻动着锅里的菜色。
我看到地上有一堆菠菜和葱蒜苗没有择洗,就默默地找了一个小板凳,坐下来择菜。期间妈妈进来端了几次菜,路过我的时候说了句“来了啊,咱们等会儿聊哈。”就又匆匆忙去了。
看着他们忙而不乱地给客人们上菜,唠嗑,期间爸还出去跟老熟客去碰了一杯,他们大声地谈笑着,客套中有着亲昵,热烈中又有着微妙的迎合,真的太复杂了。
几桌客人走了,我看妈妈忙不过来,就拿着她曾经拿过的盆去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和碗筷。
有个应该是熟客的黑壮男人端着酒杯问:“牛五,你咋还招个服务员嘞?这是生意太好了呀。”
妈边收拾边应着:“托你的福,生意还凑合吧。哪请得起服务员嘞,这是亲戚家的孩子,今天有点事过来一趟。”
我端着盆回到后屋。
亲戚家的孩子呢。
原来,我竟是如此见不得人吗?那,八百块钱,也是没有希望的吧。
我痛恨自己的势力和现实,可是此刻,心里只想知道他们能否资助我八百块钱,熬过眼前的困境。
我坐在小凳子上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都回到了后屋,妈妈也找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了放着碗盆的大盆边,爸爸点了一根烟,靠在墙边吸烟。
“璐啊,你咋过来了嘞?我不是嫌弃你啊,是想知道,这么多年了,你咋昨天晚上才找过来了呢?”
“昨天我姨做手术,在集上医院里。我才听叔叔说你们在这里。就,就找了过来。”
“你姨??”妈妈抬起头疑惑地问。
“妮儿,你是跟着谁长大的?”爸爸忽然问我。
“跟我姥姥。”
“姥姥?崔庄的牛婶子?”
“牛婶子?哦,我姥姥是姓牛。”
“那老婶子能挣啥钱嘞?这孩子,你受苦了……”
“爸,几点了?”
“快两点了。”
“爸,妈,——我能叫你们爸妈吗?”
“傻妮儿,叫嘛。”
“爸妈,现在快上课了,我先抓紧说吧,学校里要交八百块钱的学杂费。我没有钱了,能不能先跟你们借八百块钱,等明年我再还给你们。”
“八百块?哟,咋都凑一起了嘞,你姐上个月在海口买房子,刚给你姐转过去十万块。你哥在学校里要报名学车,给他转了八千。现在一时间手头还真没有这么多钱,你能等一等,过两天再给学校吗?”
我站了起来,“嗯”了一声:“那,我先去上学了。”
我走出店门了,听到妈妈的声音:“呀,妮儿还没有吃饭嘞。你看咱办得啥事儿?!”
到了学校,快要进教室的时候,忽然看到走出校门的一个颤巍巍的身影,从背面看好像是姥姥啊。但是上课铃已经响了,我来不及多想,赶快进了教室。
下午上课的时候,班主任张老师进班了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里满是“果然如此”的嘲讽。在开始上课之前,他站在讲台上,仿佛是盯着我,又仿佛是看着全班同学在说:“有些同学,要是真的交不起学费,就不要硬撑了哈。为了几百块钱学费,今儿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有啥意思?!考虑考虑家里的情况,出去打工一个月几千块钱不香吗!还让八十多岁的老人跟着费心,真是冷情。我要是她,今天就不上学了,出去洗个碗一天也能挣个几十上百块,拿这个钱给老人添个衣裳,吃完大肉,都比搁这里上学好多嘞。”
我的脸火辣辣得疼,张老师的话像是一把刀子,刺破了我强装的尊严。
肯定是姥姥为了我又去求学校里的老师了。
是啊,为了这八百块钱,姥姥大老远地跑到学校去求老师;为了八百块钱,我去求从未见面的亲生父母,可是,这么苦求,达到目的了吗?
换来的除了无尽的嘲讽,还有拖延和敷衍。
也许,他们都是很难,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吧。
也许,我这一生,真的和大学无缘了罢!
罢了,不过就是上学了嘛!这世上不上中学的人,吃好过好的多的是。
我不上学了吧。
也许,我真的该如张老师所说,用自己的力量,去挣钱养活姥姥,去回报她的养育之恩了!
这么一想,我忽然全身轻松,为了这八百块钱殚精竭虑的沉重,忽然如这穿堂而过的清风,倏然而去。
到了放学,我跟班主任说了,这学期:上完,下学期就不上了。
他用笔划拉着手里的作业本,头也不抬,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后,刚走出办公室,他的声音又传过来:“璀璐,别怪我说话难听,学校催得紧,你姥姥也不容易,你多体谅点。”
我只是嗯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星期的时间很快结束了,带着全部的作业和课本回到家里的时候,姥姥在医院还没有回来。
收拾着家里凌乱的鸡圈,把洗洗刷刷的东西全部都洗了一遍,时间已经天黑。
做晚饭的时候,我拿着那些试卷去引火,试卷上面的一沓的奖状分外的扎手。我一把把奖状塞进锅灶内,那跳跃的火焰实在是刺眼,刺的我的眼睛都酸了。
这个冬天,真的是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