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的不错。
淑云的性子软,听话嫁给了叫许平的读书人,两家门当户对。
许平有书卷气,满腹经纶,有志向。
大恒已收回部分山河,欲招才纳贤,迅速恢复了科考。科考由当朝吕相国一手承办,民间相传吕相国门生遍天下,爱弄权,不得民心,皆不看好此次科考。但是许平已经摩拳擦掌,决定勇往直前。
婚后三日回门,淑云和许平穿着新衣给父母亲戚行礼,众人都说二人般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淑云的父母敬酒时有些激动,很满意的样子。
出嫁前淑云心事重重,更多是对未来不确定的担忧吧!看着她坦然接受一切的样子,我希望面对人生重大的抉择,她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的。
记得刘家二娘常说,淑云从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天生富贵命,富贵万年长!
长辈都是过来人,我信二娘的话。
许平会跑十几里山路给她买一盒胭脂。
云霞漫天的黄昏,给她画两弯眉。
淑云画花鸟,他握着她的手题字。
少小夫妻方爱恋,和谐好似凤交鸾。
不久,许平就要奔赴京城,听说路上还有流寇在争权,又得知归期不定,淑云十分担心,但见许平志在必得,便不再多言。
淑云体贴地说,不求他高官厚禄,只要觅得一个职位,不辜负了他十年寒窗就好。还嘱咐他“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许平也许诺,青鸾有信,鱼雁有音。
红烛有泪却忍泪,照着离别恨。
这一晚两人絮絮叨叨,直到参晨已没,许平起身拜别老母,挥泪而去。
合欢未已离愁又相继,
昨夜成婚今宵又别离。
许平走后月余,淑云有了身孕,她又惊又喜,却不知天大的好消息该怎样与他分享,抱着枕头嘤嘤地哭。
时光清浅,不经细算。
许平离家的时间太久,生活的重担全压在淑云肩上。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办法能,只能硬扛。
吃的苦太多,掩盖了新婚的甜。
婚后的琴瑟和鸣仿佛是一场幻觉。
日子比黄连苦,她说,有时候看见别人笑,她都不知道人家为什么会笑。偶尔在镜子里看见容颜颓废的自己,她吓的一抖。天啊,未出阁时她也是内心平静的女子啊,三五年不到,怎么就像神农尝百草一样,把各种苦尝了一遍呢?
起初,淑云担心他路上遇到了坏人,害了他的性命。
她不寒而栗,呸呸呸,不能瞎想。
又不能不想。
果真如此,日子要怎样过下去?
去时陌城花如锦
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奴在深闺等
海棠开日我等到今
害喜的日子,她吃一口吐一口,吐到肠胃痉挛,胃抽搐着疼。婆婆有点嫌她娇气,她察言观色,能忍则忍,实在没有办法,托人捎口信回娘家住几天。
这下子她终于能欢畅地呕吐了,太好了,不仅吃饭要吐,连喝水都要吐,有时前脚刚吃了饭,后脚就吐的稀里哗啦,她抚摸着肚子,调皮鬼,你是个男孩吧!
她太想有个男孩儿了,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属于她的一个小人儿。她和小人儿有大把时间腻在一起,她抚养他,宠爱她,了解他。不会像自己的丈夫那样,像断了线的风筝渺无音讯,不,像月亮,暂圆时缺。
开始显怀了,她把肚子勒了勒,趁清早人少,到观音庙祈祷,保佑她母子平安,顺利诞下麟儿。人多时她不好意思,她还以为自己是少女,哦,不,是新妇。她想起来,自己要当娘了!
身份变化得让人害羞,又让人,振奋!
等待孩子降生的喜悦,冲散了和许平分离的苦。
有时候她会想,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里是他的家,他迟早会回来的。耐心等吧。
生产的时候太痛了,她的肚子像被暴打一顿,痛拽着她撕扯,一个劲下坠,她快承受不下去了。那天墙外有人在荡秋千,她们的笑得清脆悦耳。她恶毒地想,这些痛能分给她们承担吗?能的话快点让她们领走吧!谁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真的,身体痛让像被掰开了一样,痛得像从肚子里生生扯下一团肉,是毛骨悚然的痛,令人发指的痛,一想到许平,她的心揪着痛。真应该让他知道生儿是多么可怕,鬼门关前走一遭,多么的悲壮,可是他在哪儿呢?
养儿的苦自不必说,孩子一哭,要吃的。又哭了,一摸孩子屁股,褥子被尿湿,她熟练地把孩子从左边换到右边,接着睡。简直是睁着眼睡觉的。赶上孩子生病,一夜被吵醒无数次,就像半夜鬼推磨,她被折磨到崩溃。
娘心疼她,接她回家,但是哥哥们都已娶妻生子,各自成家。爹娘的话不那么硬气了。
家,好像也不是之前的家了。
婆婆身体每况愈下,需要她照顾,她也做不到不管不顾,抬步就走。直到婆婆病逝,许平也只言片语,更没有回还。
三年,时光如梭。淑云承担的太多太多。
许平进京,本就不被人看好,若能得一官半职还好,至少不授人口实。如今三年未归,人们也难免议论纷纷。说,人有多大力,就吃多少饭,许平读几天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非要求取功名,真是痴心妄想。
嘴长在别人身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这些情绪,她不可能领会不到,她得受着。恶意的,嘲讽的,不抬举的,都得通通收下。
有时别人的无心的话,她也反复咀嚼,过度反应。心里把许平想了一遍又一遍,也恨。她应对他有恨的不是吗!恨他什么呢?恨她让自己红妆守空帷,恨他让婆婆白发望儿归,恨他心狠,让她无依无靠。给她名分,赐予她一群亲人,这些亲人需要她去侍奉,去尊重,却没有几个为她着想,有点还想凌驾她。家中新添的小儿郎,是命运最大的恩赐,可是他也要被别人同情,挖苦,议论,而她只想自己的孩子被爱。
她的心都要碎了。每想一次,就碎掉一次。日子又这般磨人,这般重复,连个自我修复的时间都没有。这些碎片,被她装进旧衣服里,绳捆索绑,拼拼凑凑有了个人形。
后来她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传言。说许平科举一举夺魁,有人亲眼看见他身着红袍,打马游街,帽翅抖得特别神气。也有人看见他赴鹿鸣宴,与权贵称兄道弟,壮志凌云。
还有人讲,许平吕相国选中,婚配吕小姐,做了相门娇客。
说的有鼻子有眼,淑云如坠冰窟。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惊。
淑云已经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若许平突然出现,这些谣言不攻自破,可是偏偏,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许平不给自己一个交代,她永远活在话题里。
淑云说,若不是有了孩子,她要么早疯了,要不就不想活了。
她给许平写过很多的信,有的写盼他平安归来,夫唱妇随;有的写想讨一纸休书,一别两宽;有时候想给他寄一封休书,死生不复相见……
可许平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她的恨连个着力点都没有。
我见过她写的话:
后来我饮菊花水
用山泉浣衣
诗歌越写越短
终至无词
其中凉意
用尽半生
……
她要带着孩子进京寻找陈平。反正在家吃了这么多苦,也不在乎多苦一些。
她双眉微蹙,说:“苦要是能一口吃完该多好啊!”